拉門的兩個(gè)胥吏體格彪悍，是縣廨中著名的打手。往日但凡遇到需要震懾百姓的時(shí)候，就是二人打頭。兇神惡煞的拳打腳踢一番，加之官家身份，能把那些百姓嚇的魂不附體。

    二人一拉門，沒拉動。

    低頭就看到了那只腳。

    那只腳一動，門就開了。

    二人抬頭，見一個(gè)穿著青衫的年輕人站在門后，不禁一怒。

    “哪來的窮酸？一并封了！”

    說著，一個(gè)胥吏緩緩拔刀，故意讓橫刀和刀鞘摩擦，發(fā)出了令人心季的聲音。

    “郎君速退！”一個(gè)婦人上前喊道。

    一個(gè)孩子沖來抱住她的大腿，嚎哭，“阿娘阿娘，他們要?dú)⑷肆耍　?/br>
    婦人牽著孩子，“沒，三郎快回去！”

    孩子卻不依。

    楊玄笑道：“你等退后些?！?/br>
    “郎君先進(jìn)家來！”婦人說道。

    “別傷到了。”楊玄笑道。

    這時(shí)外面的胥吏拎著橫刀沖了進(jìn)來，反轉(zhuǎn)橫刀，用刀嵴勐地一拍。

    “??！”婦人尖叫。

    后面，一個(gè)少女喊道：“小心！”

    姜鶴兒沖著她咧嘴一笑，“不用你cao心！”

    楊玄單手捏住了刀背，任由胥吏如何發(fā)力都無法撼動。

    “是個(gè)好手！”

    胥吏們喊道：“一起上！”

    楊玄一腳踹倒胥吏，順手拎著橫刀，說道：“去歲陸角稟告，萬固百姓安居樂業(yè)，雖不說路不拾遺，卻也算是安享太平?！?/br>
    幾個(gè)胥吏聽到這話，齊齊止住腳步。

    眾人心想這人口氣怎地這般大？

    楊玄看著這幾個(gè)胥吏，“談及吏治，陸角說萬固官吏兢兢業(yè)業(yè)，不說愛民如子，卻也官民融洽。

    我知曉，許多時(shí)候百姓蒙昧，不但要規(guī)勸，更要震懾。

    于是，每個(gè)地方都養(yǎng)著一群如狼似虎的小吏。但凡需要震懾百姓時(shí)，就傾巢出動，喊打喊殺。這，便是你等吧！”

    “你是……”為首的小吏狐疑的看著楊玄。

    “方林如何，我不知曉，但一介縣令，可有權(quán)封縣尉的家門？方林可是殺人了？”

    身后，婦人哽咽，“并未?！?/br>
    方林的兒子看著楊玄的背影，低聲道：“阿娘，這人不知身份?！?/br>
    “那么，可曾犯桉？”

    “未曾！”婦人說道。

    楊玄的聲音漸漸凌厲，“那么，陸角哪來的膽子封門？去！叫了他來，一刻鐘不到，他就不必來了！”

    幾個(gè)胥吏傻眼了，齊齊看向那個(gè)年歲大些的胥吏。

    “您是……”胥吏行禮。

    “你覺著，一刻鐘很長？還是你想坑死陸角？”楊玄微笑問道。

    胥吏毫不猶豫的喊道：“速去！”

    一個(gè)小吏連滾帶爬的轉(zhuǎn)身就跑。

    邊上圍觀的街坊沒想到事兒竟然峰回路轉(zhuǎn)。

    “這年輕人看著文質(zhì)彬彬的，怎地說話如此大？”

    “他直呼明府之名，背后的倚仗定然比縣令還高?！?/br>
    “還頗為俊美呢！”一個(gè)婦人面色微紅。

    “就怕是虛張聲勢。”

    “你沒見那幾個(gè)胥吏都沒走？若是換了以往，他們早就跑了。不跑，就是想驗(yàn)證他的身份。”

    “等明府一到，就知曉了?！?/br>
    “若是虛張聲勢，少不得會被關(guān)進(jìn)去?！?/br>
    “這等俊美的年輕人，進(jìn)了牢中，就是那些人的恩物?！?/br>
    婦人怒道：“怎地這般齷齪，就不能想點(diǎn)好的？”

    “也是，方少府行事公正坦蕩，他為縣尉，咱們縣里的治安都好了許多?！?/br>
    “希望好人有好報(bào)。”婦人嘆道。

    “好人哪來的好報(bào)？”一個(gè)老人說道：“若是好人有好報(bào)，方少府這等能員，為何一直不能升遷？反而是那些……罷了，老夫多嘴了?！?/br>
    年歲越大，話越少。不是不想說話，而是知曉，禍從口出。

    老人低著頭，悄然隱去。

    楊玄聽到這些議論，心中對方林的觀感又好了一截。

    “郎君，要不要……”姜鶴兒靠攏，踮腳在楊玄的耳畔說道：“把他們叫來？”

    楊玄搖頭，撓撓發(fā)癢的耳朵，“下次別湊攏說話?！?/br>
    姜鶴兒不知他為何怕這個(gè)，心中覺得好笑，就故意靠攏了些，“就怕他們出動軍隊(duì)?！?/br>
    楊玄回身瞪了她一眼，“我并未動刀子，他若是出動軍隊(duì)，這便是小題大做。且出動軍隊(duì)必然會驚動地方，到時(shí)候傳到臨安，他不得擔(dān)心？”

    “也是哦！”

    姜鶴兒點(diǎn)頭。

    楊玄惡作劇的湊到她的耳垂旁，沖著她晶瑩剔透的耳朵輕輕吹了一口氣，說道：“你倒是長進(jìn)了。”

    瞬息，姜鶴兒恍如被雷噼了一記，面紅耳赤，身體發(fā)軟，下意識的抓住了楊玄的胳膊。

    “你……你……”

    楊玄沒想到她的反應(yīng)竟然這般大，不禁覺得好笑，“你可知曉了？”

    姜鶴兒看了他一眼，眼中水波流轉(zhuǎn)，好半晌才恢復(fù)了些。

    小吏一路狂奔到了縣廨。

    “明府何在？”

    “誰在叫嚷？”

    馮極在值房里喝道。

    小吏沖了進(jìn)去，“贊府，明府可在？”

    贊府，縣丞的別稱。

    小吏說話太沖，馮極冷著臉，“明府不在。何事讓你如此癲狂？若不是大事，今日老夫便要讓你知曉何為規(guī)矩！”

    小吏急切的道：“咱們?nèi)シ忾T時(shí)，方家有個(gè)年輕人堵著，還動手打了咱們的人！”

    “可曾拿下？”馮極下意識的反應(yīng)就是處置了。

    “那年輕人讓明府趕緊去見他?！?/br>
    “咦！”馮極心中微動，“好大的口氣！可曾問了姓名與出身？”

    小吏說道：“未曾，那人看著頗為冷漠，小人等不敢問?！?/br>
    “可有什么能辨認(rèn)身份的東西?！?/br>
    “就是一襲青衫，帶了個(gè)美貌的讓人心動的書童，還有……對了，那年輕人，很是俊美！”

    “俊美？”馮極身體一顫，“可是俊美中還帶著些英氣？”

    “咦！贊府也知曉那人？”小吏詫異。

    小吏愕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這位贊府，竟渾身顫栗。

    萬固縣的第二號人物，一言可決別人生死榮辱，威嚴(yán)不可測的縣丞，此刻顫栗如篩糠。

    那個(gè)年輕人，難道真是什么大人物？

    小吏一怔，旋即說道：“那人說了，一刻鐘之內(nèi)不到，就不必去了。”

    嗖的一下！

    馮極沖出了值房。

    “備馬，快！”

    縣廨的人目瞪口呆的看著他摔了一跤，一個(gè)小吏上去攙扶，想拍個(gè)馬屁。

    馮極重重一巴掌抽的小吏臉頰高腫，罵道：“滾！滾！”

    眾人駭然發(fā)現(xiàn)，馮極的眼中盡是惶然。

    這是，天塌了？

    馮極跌跌撞撞的跑出去，一路疾馳。

    楊玄站在方家門口，手中拿著一個(gè)杯子喝水。方林的女兒方久有些膽怯的靠在門邊，低聲道：“這些人很兇，你快跑吧！”

    楊玄笑著問道；“你見到過？”

    方久點(diǎn)頭，“嗯！那一次我見到他們打人，打的那人頭破血流，一邊打，一邊罵，最后拖死狗般的把那人拖了回去。好兇?！?/br>
    “你可給家人說了？”

    “說了，阿耶只是嘆息?！?/br>
    這是現(xiàn)狀，方林一人不能改變。

    就算是此刻的楊玄也無能為力。

    當(dāng)整個(gè)大環(huán)境都是這樣時(shí)，一兩個(gè)人的努力無濟(jì)于事，唯一的法子就是徹底整頓。

    但這樣代價(jià)太大。

    可若是不從頭來過，這個(gè)大唐用不了多久，依舊會滑入深淵。

    “你看，他們的眼神好兇！”方久指指站在外面的幾個(gè)胥吏。

    幾個(gè)胥吏回以一個(gè)微笑，有些習(xí)慣性的猙獰。

    “你若是虛張聲勢，他們能打斷你的腿。”方久警告道。

    “阿久！”婦人在喊她。

    “阿娘，我就看看?！狈骄脹_著姜鶴兒咧嘴。

    哼！

    姜鶴兒冷哼一聲，心想郎君俊美，果然走到哪都是禍害。

    馬蹄聲驟然傳來。

    “閃開！”

    幾個(gè)胥吏看去，就見一騎飛速趕來。

    “那是……”

    一個(gè)胥吏揉揉眼睛。

    “是贊府！”

    近前，馮極勒馬，隨即飛身下馬，只是看了楊玄一眼，就毫不猶豫的跪下。

    “見過使君！”

    幾個(gè)胥吏駭然看著楊玄。

    這個(gè)年輕人，竟然是陳州刺史？

    “馬術(shù)不錯(cuò)?！睏钚澋?，可馮極的身體卻在顫抖。

    “陸角我記得在萬固的時(shí)日不短了吧？”

    “是?！瘪T極低著頭。

    “頂陽等六村地處萬固與宣州之間，往年時(shí)常有些紛爭，于是便成了三不管地帶。若是太平無事倒也罷了，我這個(gè)使君也不會苛責(zé)下屬?！?/br>
    “真是楊使君！”

    圍觀的街坊們紛紛行禮。

    那個(gè)婦人遺憾的道：“老娘還說等他倒霉了就去幫扶一把呢！”

    楊玄微微頷首，“春雨如油，珍貴，可今年萬固的春雨卻是惡魔，帶來了災(zāi)禍。

    六村被淹，百姓在哀號，你等在作甚？

    什么那六村屬于宣州，與我萬固無關(guān)。

    有好處時(shí)那六村就是萬固的，非得要和宣州那邊爭個(gè)頭破血流。

    沒了好處之時(shí)，就變成了宣州的，擔(dān)當(dāng)呢？嗯！”

    馮極知曉楊玄來此必然就是為了水災(zāi)之事，此刻他唯有低頭，“下官有罪！”

    “你是有罪！”楊玄厲聲道：“就算那是宣州的地方，可那些也是大唐百姓。為何不出手救援？

    你等在擔(dān)心什么？哦！對了，陸角這些年宦途不得意，聽聞他最近一年多以來屢屢去拉關(guān)系，去求神拜佛，只為升遷。

    這人吶！一心想著神佛相助，卻沒想過人必自助天才助之。

    整日蠅營狗茍，卻把一個(gè)兢兢業(yè)業(yè)為民的縣尉家門給封了。

    我想問問，你等的腦子里想的是什么？嗯！水災(zāi)之后，你等想的是什么？說！”

    馮極哽咽道：“下官……下官等想著此事有礙官聲……”

    “治下發(fā)大水，淹沒無數(shù)百姓，這不是政績，擔(dān)心被呵斥，被責(zé)罰。這，我認(rèn)。

    可亡羊補(bǔ)牢，為時(shí)未晚。

    你等一心只想著遮掩，百姓呢？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你等為官一任，腦子里想的不是造福一方，而是，升官發(fā)財(cái)。

    這樣的官，我陳州，用不起！”

    “使君！”馮極涕淚俱下，“下官知罪。”

    楊玄冷笑，“那陸角架子倒是不小，人呢？”

    “明府去追方林了。”

    楊玄回身，“鶴兒，我們也走。”

    方久呆呆的看著他，“你是……你是楊玄？”

    婦人上來，拍了她嵴背一巴掌，“怎敢直呼使君之名？”

    一家子行禮，“見過使君?！?/br>
    姜鶴兒牽著馬過來，“郎君，走吧！”

    “餅子！餅子！”

    方林的兒子捧著幾張餅子跑了過來。

    “餅子我接了?！睏钚呐乃募绨颍翱稍x書？”

    “如今在縣學(xué)里?！眿D人笑道，眼中有些期冀之色。

    “好生讀書?！睏钚f道：“以后也學(xué)了你阿耶，為官一任，造福一方！”

    這是許諾?。?/br>
    婦人歡喜不已，“多謝使君?！?/br>
    她瞪了兒子一眼，“怎地和你阿耶一般傻乎乎的，還不行禮？”

    楊玄笑道：“閱歷可在一生之中慢慢累積，可性子卻是天生的。這性子啊！我看好！”

    ……

    方林長得方正，國字臉，胡須茂密。

    他帶著幾輛大車往頂陽村去，一路因?yàn)榍瓣囎哟笥隂_刷，道路上有些溝溝坎坎，故而快不起來。

    “回頭記得提醒老夫，這里的路該修整一番。趁著還沒春耕，征募些民夫來做工，順帶給些糧食作為報(bào)酬，好歹，也讓他們能多吃幾頓飽飯。”

    隨從應(yīng)了，只是擔(dān)憂的看著他。

    陸角令他禁足，可前腳才下令，后腳方林就跑出來了。

    忤逆上官的人歷來都沒好下場，這位方少府，也不知后續(xù)是什么結(jié)局。

    噠噠噠！

    后面?zhèn)鱽砹笋R蹄聲，有人回頭看了一眼，“少府，好像是……好像是明府來了！”

    方林喝道：“停住！”

    他問心無愧，故而下馬坦然等待。

    陸角策馬近前，勒住馬兒，馬兒喘息咆孝，噴了方林一臉唾沫星子。

    “賤狗奴！”陸角用馬鞭指著他，“你去為自己邀名不打緊，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拿我萬固一干官吏的前程作為進(jìn)身之階。”

    方林深吸一口氣，“明府，那些百姓在嗷嗷待哺……”

    “管你何事？狗咬耗子，多管閑事，說的便是你這等賤人！”陸角罵道：“本該是宣州之責(zé)，卻被你這么一拉，拉到了我萬固，回頭臨安責(zé)難，你來擋？”

    “行！”方林點(diǎn)頭。

    陸角氣急而笑，“你這個(gè)縣尉，做到頭了！”

    噠噠噠！

    馬蹄聲傳來。

    一個(gè)小吏打馬疾馳，近前喊道：“明府，贊府令小人傳話……”

    “什么話？”陸角不耐煩的道。

    “有人到了方家，打了咱們?nèi)シ忾T的人，那人俊美，估摸著是臨安楊使君來了?！?/br>
    陸角臉頰顫抖，“不，不能??！”

    沒過多久，楊玄就帶著人來了。

    此次，身后跟著林飛豹等人，氣勢又不同了。

    “陸角，你好大的膽子！”楊玄冷冷的道。

    “使君，那是宣州的地方啊！”陸角尖叫道：“咱們賑災(zāi)，就是在打他們的臉，回過頭有人追究，宣州會來尋咱們的麻煩……”

    “我正想去尋他們的麻煩！”

    楊玄走到方林身前，拍拍他的肩膀，“你這個(gè)縣尉，做到頭了?！?/br>
    方林心中一顫。

    陸角心中一喜。

    是了，官官相護(hù)，這等推卸責(zé)任的手法，哪個(gè)官員不喜歡？

    楊玄說道，“回頭，我舉薦你為萬固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