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節(jié)度使府，譚進(jìn)帶著士子們先在街上轉(zhuǎn)了一圈。

    “很熱鬧。”

    有人贊道。

    毛南生澹澹的道：“比長安差遠(yuǎn)了。”

    出門少說話，謹(jǐn)言慎行……錢適默念著父親的交代，忍住了。

    帶路的譚進(jìn)微笑道：“桃縣不算繁茂，畢竟，這里是政治中心與軍事中心，再來個商業(yè)中心，太亂。”

    呵呵！

    這臉打的！

    錢適忍不住看了看毛南生的臉，很好看，有些綠。

    莊秦說道：“聽聞北疆軍強(qiáng)悍，能否看看？”

    “好說?！?/br>
    一行人去了校場。

    校場上，烏壓壓一片。

    “正在cao練，諸位莫要出聲。”

    譚進(jìn)放低了聲音。

    毛南生的問道：“為何？”

    譚進(jìn)詫異的看了他一眼，“軍中cao演時，不得出聲，這是規(guī)矩。否則上官發(fā)令，你可能聽見？”

    毛南生點(diǎn)頭，“受教了?！?/br>
    “殺！”

    一排排軍士怒目圓睜，全身發(fā)力，長槍閃電般的刺出。

    槍尖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彷佛帶著鬼神的吟誦，隨時準(zhǔn)備收割魂魄。

    那用力一踏步，整個校場彷佛都在顫栗。

    錢適看過縣里不良人cao練，覺得很是犀利。

    可此刻他才知曉，原來那不叫犀利。

    不，若那是犀利，那么，眼前的叫做什么？

    雄師！

    虎賁！

    勇士！

    一個個贊譽(yù)之詞在腦海中流動。

    噠噠噠！

    馬蹄聲傳來，騎兵來了，那氣勢，恍若排山倒海。

    錢適看到莊秦面色微變，毛南生更是雙股戰(zhàn)戰(zhàn)，不禁笑了，忍不住問道：“可還好？”

    “好！”莊秦強(qiáng)作鎮(zhèn)定。

    毛南生卻忘記了回答。

    “放箭！”

    箭雨覆蓋了前方的靶群。

    這一次，錢適自己都被驚呆了。

    步卒列陣前行，腳步聲轟隆。一張張堅毅的臉上，帶著漠視生死的坦然，和近乎于嗜血的殘忍。

    騎兵氣勢如虹，在兩翼遮蔽！

    “天神??！”

    譚進(jìn)說了不許說話，可此刻卻沒人顧忌這個規(guī)矩。

    因為，忍不住了。

    “原來，這才是軍隊嗎？”

    譚進(jìn)看著這些驚呆的士子，等cao演結(jié)束后，說道：“諸位，這只是cao演，真正的戰(zhàn)陣廝殺，那才叫做慘烈?！?/br>
    “你去過？”莊秦笑著問道。

    文官沒事兒不上陣，所以他的問話有些挑釁之嫌。

    譚進(jìn)點(diǎn)頭，“去過?！?/br>
    莊秦愣了一瞬，“看不出！”

    譚進(jìn)說道：“副使說過，異族人不會因為你是文官就不殺你，不殺你的家人。

    保護(hù)家園，不只是武人的職責(zé)。但凡男兒，都敢挺身而出?！?/br>
    “北疆局勢這般嚴(yán)峻嗎？”錢適終于忍不住開口。

    譚進(jìn)點(diǎn)頭，“這些年北遼一直威壓北疆，游騎和斥候密布城池之外，出門耕種之前，農(nóng)人會與家人告別……”

    “為何？”毛南生問道。

    譚進(jìn)說道：“只因，一出門，弄不好就是永別?！?/br>
    “北遼斥候就在外面……”錢適喃喃的道：“原來，這才是北疆嗎？”

    在外界的宣傳中，北疆就是個窮山惡水之地，人也兇狠。

    原來，虎狼在外，他們是不得不兇狠?。?/br>
    有人問道：“不耕種不行嗎？”

    譚進(jìn)看著那人，心想副使說的果然不錯……現(xiàn)在的讀書人，越來越傻白甜，“有個故事，陳國時某地大旱，百姓多餓死，怨聲載道。

    有小吏稟告刺史，刺史詫異的說，何不食rou糜？”

    那人臉一紅，縮進(jìn)了人群中。

    錢適想到昨夜的招待，雖說比不過長安的酒rou滿桌，可也算是豐盛，心中不禁不安，“如今如何？”

    譚進(jìn)挑眉，一股英氣勃發(fā)，“副使執(zhí)掌北疆后，一改守勢，頻頻出擊。壓的北遼軍不敢動彈。

    更是淘汰北疆軍老弱兩萬去屯田。

    如今，我北疆的田地，已經(jīng)推到了原先北遼的境內(nèi)！”

    錢適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歡喜，“那北遼人不來嗎？咦！先前聽到有人稟告，便是突襲?！?/br>
    韓進(jìn)點(diǎn)頭，“襲擾是避免不了的?！?/br>
    “可死了不少人！”莊秦說道。

    “和虎狼在一個山頭搶食，死人是常事，我北疆軍民早已習(xí)慣了?！?/br>
    莊秦嘆道：“上位者當(dāng)憐憫??！”

    “這話不對?！弊T進(jìn)蹙眉，“北疆當(dāng)下的局勢看似平緩，實則危急。副使也親冒失石沖殺，軍士為何不能？”

    “北疆形勢危機(jī)嗎？我等倒是看不出來?！庇腥说箅y。

    如今的北疆在大唐就是個異類，北疆之主是個叛賊，北疆軍民竟然支持叛賊，由此可見骨子里桀驁和不忠。

    故而，此行三十九人，對北疆反感的大半。

    譚進(jìn)笑了笑，“知曉副使為何要屯田嗎？”

    眾人默然。

    “長安斷掉了北疆的錢糧，為了活命，北疆只能用人命往前推，去占據(jù)田地，在北遼人的箭失之下耕種?！?/br>
    “都翻臉了，長安為何給北疆錢糧？”這個問題很尖銳。

    譚進(jìn)眼中多了譏誚之意，“是誰在為大唐守護(hù)北疆？沒有北疆，長安，可能安？”

    一個將領(lǐng)過來，“你等這是……”

    譚進(jìn)拱手，“副使令下官帶著這些士子到處看看，對了，可是要開飯了？”

    將領(lǐng)點(diǎn)頭，譚進(jìn)回身，“諸位，既然來了，那便一起用頓飯吧！”

    眾人跟著他去了營地。

    大鍋架著，熱氣騰騰的。

    “拿了碗快，排隊等候。”一個軍士帶著他們?nèi)ゴ蝻垺?/br>
    整個營地都是人，但卻秩序井然。

    輪到錢適時，他看了一眼，不禁失去了胃口。

    菜是一大鍋，能看到幾根骨頭在里面，其它的就是菜干。

    這也太差了吧！

    主食是餅子，這個倒是沒問題。

    得了飯菜，一行人蹲在邊上吃。

    “就沒個桉幾！”有人發(fā)牢sao。

    錢適不客氣的道：“十多萬大軍，要多少桉幾？”

    莊秦吃了一口，干嘔了一下，“這……這味道。”

    “是豕骨的味?！卞X適吃過兩次豕rou，對那股子味道記憶深刻。

    “這怎么吃？”毛南生把碗擱在地上。

    漸漸的，他們安靜了下來。

    周圍唏哩呼嚕的吃飯聲音很刺耳。

    那些將士都蹲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吃著他們嫌棄的飯菜。

    就像是吃著無上美味。

    連譚進(jìn)也是如此。

    “原來，聞名天下的北疆軍，就是吃著這樣的食物，護(hù)衛(wèi)家園的嗎？”

    錢適拿起碗，強(qiáng)忍著不適，大口大口的吃著。

    父親，我看到了這個世間的另一面！

    腦海中，父親的那些教導(dǎo)，都化為了這一路的經(jīng)歷。

    那些士子有的低著頭，打死不吃，有人勉強(qiáng)吃幾口，歉然一笑。

    但更多人和錢適一樣，在大口大口的吃著。

    后面，錦衣衛(wèi)的一個密諜看著這一幕，回去稟告給了楊玄。

    楊玄正在和劉擎商議事情，聽了稟告后，默然良久。

    “這個大唐，還有希望！”

    ……

    午飯后，秦莊提議去看看學(xué)堂。

    這讓錢適不禁懷疑起他的來意。

    此行說是游歷，順帶積攢資歷和打秋風(fēng)。

    可秦莊和毛南生卻處處針對北疆和楊玄，給那些士子散播北疆和楊玄的壞話。

    等這些士子回到長安，回到各自的原籍，這些壞話會隨著他們一起，散播開來。

    他不禁對秦莊二人多留意了幾分。

    “好說！”

    譚進(jìn)帶著他們?nèi)ブ輰W(xué)。

    一進(jìn)去，就聽到了朗朗讀書聲。

    “是趙子的典籍?！泵仙⑿?，“讀的有些磕磕碰碰的?！?/br>
    沒多久，讀書聲換了。

    “力的三要素……”

    嗯！

    這是什么？

    士子們面面相覷。

    “是副使推行的學(xué)問。”譚進(jìn)微笑，“這些學(xué)問實用?！?/br>
    莊秦?fù)u頭，“這學(xué)問，能用？”

    說話間，一個中年男子過來，譚進(jìn)拱手，“見過李參議?！?/br>
    來人正是楊玄的老班底李文敏。他原先在臨安主持教育，楊玄到了桃縣后，就把他弄了來。隨即安排了個參議的職位，有事兒也能走渠道稟告。

    “譚文書?。　?/br>
    譚進(jìn)也是陳州老人，跟著楊玄到了桃縣。

    李文敏板著臉，“這些是……”

    譚進(jìn)說道：“這些乃是今科未中的士子，來我北疆游歷。”

    譚進(jìn)給士子們介紹，“這位是李參議，負(fù)責(zé)我北疆文教?！?/br>
    “見過李參議。”

    眾人行禮。

    李文敏頷首，“諸位既然來了北疆，可走走看看?！?/br>
    莊秦說道：“我等也算是學(xué)子，不知北疆這邊教的什么力……是何意？”

    “這是副使的學(xué)問，通達(dá)天地。”

    李文敏是個驕傲的人，整個北疆也就服氣楊玄一人罷了，就算是劉擎也休想讓他低頭。

    這人就是這樣，服氣了誰之后，就會不知不覺的去維護(hù)他。

    見莊秦等人有些不以為然，李文敏有些不滿。

    可莊秦等人更為不滿。

    對于讀書人來說，什么是根本？

    學(xué)問。

    天下學(xué)問多不多？多如牛毛。

    可科舉考來考去，就是那幾套典籍。

    讀書人一生不用干別的，鉆研那幾套典籍就是了。若是能倒背如流，再能理解透徹，就覺得自己的才華通天透地，無所不能。

    但凡誰學(xué)了這幾套典籍之外的學(xué)問，都會被視為異類。

    為何？

    皆因在他們看來，自己的一生榮辱都系在了那幾套典籍之上，自然而然就會維護(hù)那幾套典籍的無上權(quán)威。

    誰否定了那幾套典籍，誰便是在砸咱們的飯碗，在毀咱們的一生。

    那，便是咱們的生死大敵。

    莊秦忍不住說道：“咱們讀書，終究還是要讀那幾套典籍！”

    呵！

    李文敏呵呵冷笑，“你懂什么？”

    呃！

    莊秦等人想過李文敏的各種應(yīng)對手法，早有手段等著。

    前面說了，在北疆之外的人看來，北疆便是窮山惡水之地，所以，沒人愿意來這旮旯。

    北疆文教一向也抬不起頭，每年科舉，北疆過關(guān)的人數(shù)很是感人。久而久之，在天下讀書人的眼中，這里便是教育的荒漠。

    連帶著，北疆的教授什么的，都被人看不起。

    但沒想到的是，李文敏會給他們來個……你懂什么？

    這是刺果果的打臉。

    若是楊玄在，會說這才是李文敏的本性。

    只是自然而發(fā)。

    并無打臉之意……他要打臉也不靠這個，而是靠……學(xué)識。

    毛南生的學(xué)問在這群人中最為出色，莊秦給了他一個眼色，毛南生出來，“學(xué)生正有疑惑之處，還請先生指點(diǎn)?！?/br>
    不等李文敏拒絕或是答應(yīng)，毛南生就說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

    李文敏擺擺手，“停了！”

    毛南生拱手，“還請指教。”

    李文敏說道：“這段話是教導(dǎo)做人的道理，明白知曉就可，琢磨來琢磨去，有意思？修身治國平天下，話說的好，可幾人能遵行？

    一個個大義凜然，正人君子的臉嘴。

    可老夫當(dāng)年在長安看到的卻是蠅營狗茍。

    一個個為了科舉，爭先恐后給權(quán)貴投卷，低三下四的哀求權(quán)貴的門子。

    但凡權(quán)貴給個笑臉，就差下跪叫耶耶！

    就這樣的心性，這番話能有用？怕是當(dāng)面背的好，說的大義凜然，回過頭卻只顧著貪腐，只顧著鉆營！”

    大唐科舉很有趣，武帝時大興，到了當(dāng)今，科舉已經(jīng)成了一門產(chǎn)業(yè)。

    什么意思呢？

    大唐的科舉取士，并不是那等公平公正公開。而是看關(guān)系。主考官執(zhí)掌科舉考試，但誰中選他卻無法做主。

    某個考生來長安，投卷某位權(quán)貴，權(quán)貴一看，大才??！此人老夫要招攬，就去尋主考官：哎！哥們，這人是老夫看好的，給過了??！

    主考官自然不會為此得罪人，只要不是太差，沒問題。

    哥們有眼力，回頭老夫請喝酒，美人云集，榨干你！

    主考官樂了，“誰怕誰啊！”

    于是，考生高中，得以為官，走向人生巔峰。

    權(quán)貴成了他的恩主，此后這位考生的地位越高，權(quán)貴的收益就越大。

    而主考官也沒拉下好處，考生要感激他，權(quán)貴還得欠他一個人情。

    這，便是三贏。

    比雙贏還多一贏。

    看到這里都明白了，所謂的科舉，不過是一個過場?？婆e取士的原則不是才華，而是關(guān)系。

    沒有權(quán)貴看重你，你不愿意投靠權(quán)貴，才華再高也白瞎。

    所以，大唐的科舉，大部分是上等人的子弟過關(guān)。這些人關(guān)系網(wǎng)硬扎，加之這個時代普通人沒法讀書，故而被他們壟斷了科舉。

    于是，上等人的子弟依舊是上等人，普通人的子孫依舊是普通人。

    這些落榜的士子大多都有背景，錢適這等縣主簿的子弟少見。

    李文敏一番話令士子們面紅耳赤。

    隨即，李文敏冷笑，“你等不服？”

    隨即他把莊秦的那段話剝開來，旁征博引，加入了許多自己的理解。

    士子們聽的出神，等他停止后，這才清醒。

    大才??！

    這等大才竟然在北疆教書！

    有人甚至生出了拜師的心思，“不知先生可收弟子？小子瑯琊馬氏……”

    他不提出身還好……李文博負(fù)手而立，不屑的道：

    “蠅營狗茍之輩，不收！”

    那士子惱火，邊上有人相勸，“這人一看便是目中無人之輩，別招惹他！”

    外面門子說道：“見過副使?！?/br>
    楊玄來了，笑吟吟的進(jìn)來。

    先前一臉尖酸刻薄的李文敏，此刻清瘦的臉上多了誠摯的笑意，就像是見到了多年師長般的姿態(tài)，帶著些恭謹(jǐn)迎上去。

    “見過副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