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州在大唐東面，因有一條寬大的河流隔斷，對面稱之為河?xùn)|，而西面稱之為河西。

    河?xùn)|還有另一個(gè)稱呼，燕東。

    燕東節(jié)度使史公明四十不到，正是當(dāng)打之年。

    節(jié)度使府中，史公明正在和下屬商議。

    他面白，雙目炯炯，不怒自威。

    “石忠唐在南邊打起了清君側(cè)的旗號，大舉進(jìn)攻了。此前他曾來信，提及我燕東跟著起兵，從代州掩殺過去，一路逼近關(guān)中。你等以為如何？”

    石忠唐當(dāng)初令使者來說了條件，一旦事成，關(guān)中以東都是他的地盤。

    北疆自然是楊逆的地盤，西面是臭烘烘的洛羅人，西疆那邊沒人有興趣。

    如此，天下就算是被瓜分干凈了。

    但史公明在猶豫，他在觀望，等待時(shí)機(jī)。

    這里都是他的心腹，一個(gè)官員說道：“相公，大唐畢竟還是那個(gè)大唐。北疆楊逆如此強(qiáng)橫都不敢謀反，石忠唐此舉，下官覺著太過冒險(xiǎn)。咱們，還是先觀望為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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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

    提及此事，心腹們反對的多。

    “北疆軍一掃北地，那楊逆就算是起事了又如何？可他依舊不敢，下官以為，他這是怯了?！?/br>
    “大唐正朔深入人心，就算是百萬大軍又能如何？不得人心，軍無斗志，頃刻間便敗了?！?/br>
    史公明的兒子史堅(jiān)年方十八，正是血?dú)夥絼偟哪昙o(jì)，見這些官員畏懼，就出來說道：“那楊逆出身鄉(xiāng)野，廝殺得力，可論底蘊(yùn)，比阿耶差了不知多少。

    不說別處，就說我燕東一帶，阿耶仁慈，可即便如此，因長安貪婪，每年都會生出不少流民來。

    燕東偏僻尚且如此，那些富庶之地，怕是早已不敢重負(fù)了。

    此等時(shí)候，便是柴火堆架好了，就等著有人點(diǎn)一把火。那石忠唐可不就是點(diǎn)火人？

    他點(diǎn)火，被視為叛逆，被天下人唾棄，咱們再起事，便少了許多掣肘……”

    兒子侃侃而談，言之有理，令史公明心中欣慰，但卻冷冷的道：“這哪是你大放厥詞的地方？退下！”

    “阿耶！”史堅(jiān)不忿，“若是不動手，等石忠唐打下了南邊，長安擴(kuò)軍之后就晚了。”

    一個(gè)官員笑道：“哪有那么快。石忠唐此刻多半連尚州都沒打下來，小郎君卻是把他想的太厲害了些?！?/br>
    “相公。”

    一個(gè)官員進(jìn)來，“有南邊的書信?！?/br>
    史公明點(diǎn)頭，有人接過書信檢查，沒發(fā)現(xiàn)問題，便打開封口，遞給史公明。

    史公明展開信紙，仔細(xì)看著。

    信，是石忠唐親筆所書。

    內(nèi)容簡單，卻震動了史公明。

    ——史老弟，哥哥我起兵了，這一路攻城略地，勢如破竹。剛出兵就連下三州之地，黃州，尚州，松州……

    ——昏君在朝，府兵制早已敗壞，看似威武，實(shí)則不堪一擊。

    ——三州一下，哥哥我再努力一把，可就直奔關(guān)中了。

    ——老弟，再不動手，就別怪哥哥我不給你路走！

    史公明抬頭。

    心腹們和兒子都在眼巴巴的看著自己。

    “石忠唐起兵后，連下三州，勢如破竹。”

    心腹們?yōu)橹痼@。

    “竟然連下三州？”

    “那些守軍難道是泥塑的？”

    “府兵制早就敗壞了?！笔穲?jiān)興奮的道：“天下軍隊(duì)除去邊塞之外，盡皆頹廢。西疆不可妄動，否則洛羅人和蠻族會大舉入侵。北疆那邊，楊逆和長安勢若水火，估摸著就在等謀反的借口。南疆起事……諸位，天下就剩下咱們沒動手了。還等什么？”

    原先心腹們都覺得大唐依舊強(qiáng)大，故而不敢謀反。

    可現(xiàn)在一看，臥槽!原來你是個(gè)花架子?。?/br>
    膽怯一去，野心便勃發(fā)。

    “相公，發(fā)兵吧！”

    “朝中有jian佞作祟，我燕東當(dāng)起兵清君側(cè)！”

    史公明起身。

    眾人默然。

    “朝中有jian佞，以至于天下紛亂。老夫累受重恩，豈可袖手？”史公明拔出橫刀，一刀斬?cái)噼駧滓唤?，喝道：“老夫?dāng)起兵，清君側(cè)！”

    大乾十五年一月，燕東節(jié)度使史公明以朝中有jian佞蠱惑帝王為由，起兵清君側(cè)。

    ……

    舅父的到來讓李玄大喜。

    當(dāng)日下午，他為舅父接風(fēng)洗塵，本想家宴，可韓紀(jì)一番話卻令他改變了注意。

    “殿下，長安定然會說殿下的身份為假，在這等時(shí)候，該出個(gè)聲才好。”

    于是，接風(fēng)宴就變成了大會。

    鄧州文武官員都來了。

    席間，韓紀(jì)故意問起了當(dāng)年的事兒。

    黃維有些怯，看了外甥一眼，見外甥神色從容對自己微笑，這才說道：“當(dāng)初一家子在家中好生生的，就聽到太子被廢的消息。耶娘擔(dān)心阿姐，便令兄長去打探消息。兄長歸來，說太子被廢，阿姐也跟著被幽禁在長安。”

    那時(shí)候，想必外祖一家子都慌了吧！

    李玄瞇著眼，想著那時(shí)候的偽帝父子，定然是歡喜非常吧！

    “阿娘老是哭，說想去長安看阿姐。阿耶說長安哪里能去，沒路引會被人打殺了?？砂⒛锶滩蛔?，一個(gè)夜里就背著包袱悄然去了。天明家人得知去尋，她被巡檢的軍士擒住了，凍了半宿，接回來就傻了，只知曉念著阿姐的名字，說求陛下饒命……”

    李玄握著酒杯的手輕輕顫了一下。

    他不想讓這些家事公之于眾，可許多事，需要公之于眾。讓世人知曉當(dāng)年發(fā)生了些什么。

    “后來家里人也死心了。”黃維抹了一把淚，“那年，縣里突然有人來家中，把一家子都抓進(jìn)了牢中。我等不知為何，嚇的魂不附體……”

    黃氏就是個(gè)殷實(shí)之家，遭遇這等大禍，都懵了。

    殷實(shí)之家出身的黃維，看著卻比鄉(xiāng)間老農(nóng)更慘，更膽小怕事，由此可見這些年他的壓力之大。

    “有好心獄卒說，長安那邊有人來了，說廢太子犯下大錯(cuò)，連阿姐都有罪?！?/br>
    是下毒之事吧！

    “那幾日咱們一家子在牢中雖說沒被毒打，可一人每日只給半張餅，還是餿的?！?/br>
    想起那些日子，黃維眼中多了懼色。

    當(dāng)?shù)氐墓倮暨@是想拍長安的馬屁……李玄覺得外祖家真是被牽累的太多了。

    “那一日，突然又有人來了，笑嘻嘻的，說什么……阿姐有功，把咱們一家子又放出來了。我等問阿姐何在，那人說廢太子去了，阿姐跟著走了。”

    走了。

    跟著走了。

    簡單幾個(gè)字，了卻了那一段公桉。

    不能！

    李玄喝了一口酒，眸色森然。

    “回到家，家中亂糟糟的，錢財(cái)也沒了，好在還有些田地?！?/br>
    “沒多久，皇帝就駕崩了，沒多久，武皇登基?！?/br>
    實(shí)際上到了宣德帝人生中的最后十年，許多時(shí)候都是武后在打理朝政。

    “那一日老夫正好有事外出，等歸家時(shí)，半路遇到個(gè)熟人，和我說來了一支軍隊(duì)，沖進(jìn)了我家，殺了我全家……”

    黃維眼中有淚，“老夫便跑。老夫不知對方是何人，但知曉定然是和孝敬皇帝有關(guān)系，于是便走小徑，扮作是流民，一路到了中州?！?/br>
    能一路逃到中州，可見黃維的能力不差，若沒有這些事兒，興許，他此刻該是個(gè)富貴人。

    人生??！

    赫連榮微微搖頭，那日赫連燕問他地獄何在，他答曰，地獄在人間。

    “到了中州，老夫才知曉武皇駕崩了，新帝登基。老夫盤算了一番，武皇剛駕崩，那些人就上門來殺人?！?/br>
    “舅父?！?/br>
    李玄見他傷心，便親自端著酒杯過來勸他喝一口。

    黃維喝了一口酒水，被嗆的干咳，李玄輕輕拍著他的嵴背。

    眾人看在眼中，都知曉從此北疆將會多一位顯貴。

    殿下重情……韓紀(jì)和赫連榮相對一視。

    赫連榮云澹風(fēng)輕，不經(jīng)意間見到姜鶴兒眼淚吧嗒的，不禁莞爾。

    黃維抹了一把老淚，“老夫想，既然是在武皇駕崩后來殺人，可見是忌憚武皇的。那誰忌憚武皇……又不怕繼位的皇帝。

    老夫得知繼位的皇帝乃是孝敬皇帝的親弟弟，老夫想，親弟弟總得要護(hù)著兄長的親卷吧？”

    眾人面色凝重。

    有人卻神色尷尬。

    是?。?/br>
    孝敬皇帝的親弟弟登基，按理黃氏一家子就算是不能奢望好處，可也不該有誰敢沖著他們出手吧？

    那人是誰，呼之欲出。

    黃維說道：“老夫想，這說不得便是那位親弟弟想干的事。”

    舅父不傻！

    “老夫怕了，從此低著頭，夾著尾巴做人。后來做了贅婿，想著一輩子就這么過了也好。只是偶爾想到家人，想到阿姐……就躲在沒人的地方哭幾聲?！?/br>
    他抹一把淚，粗糙的雙手上有許多裂口，看著令人心季。

    黃維看了外甥一眼，“當(dāng)年孝敬皇帝雖說被幽禁，可阿姐還是給家中來了一封書信。信中阿姐說自己生了個(gè)兒子，白白胖胖的，還請阿娘代她去長樂寺上香，為孩子求個(gè)長生符。

    阿娘那時(shí)候已經(jīng)有些湖涂了，阿耶便讓老夫去。老夫去了，給了三文錢，長樂寺的法師便給了一張長生符，老夫心想，等阿姐被放出來了，再給外甥?？蓻]想到……”

    黃維在懷里摸索著，摸出了一個(gè)看著老舊的油紙包。他緩緩打開……

    一張看著有些年頭的黃紙折疊成了方勝。

    上面還穿著一根紅繩子。

    黃維看著李玄說道：“當(dāng)初給阿姐寫信，還寫了這個(gè)。只是阿姐一直沒回信?！?/br>
    “這些年走到哪，老夫便把這長生符帶到哪。老夫想著，興許這長生符在，神靈便會護(hù)佑那個(gè)孩子，讓他活著。”黃維說道：“子泰，來，老夫便代阿姐給你戴上?！?/br>
    李玄緩緩走過來，低下頭。

    “阿姐在信中說，你是個(gè)極有福氣的孩子，哭鬧不多，偶爾笑起來，令她心都化了。戴上長生符，阿姐便會在天上護(hù)佑你，看著你……一生平安?！?/br>
    ……

    深夜，李玄看著長生符，腦海中想著舅父的那些話，毫無睡意。

    他披衣下床，開門走了出去。

    右側(cè)有個(gè)虬龍衛(wèi)，左側(cè)也有一個(gè)。

    二人見李玄出來，都沒干擾。

    宅子的主人頗為雅致，庭院設(shè)計(jì)的很有格調(diào)。

    李玄緩緩踱步。

    早些時(shí)候，母親對于他而言更多是一個(gè)符號。

    從怡娘的口中，他得知了母親在東宮的情況。

    很膽小的一個(gè)女子。

    沒事兒不敢湊過去和那些貴女出身的嬪妃說話。

    就一人在房間里看書，或是做些什么。等外面沒人了，才敢出來轉(zhuǎn)轉(zhuǎn)。

    有了孩子后，她不敢告訴別人，擔(dān)心會被人害了孩子。

    這么一個(gè)謹(jǐn)小慎微的女人，若是不入宮，想來在中州家鄉(xiāng)會活的神采飛揚(yáng)。

    嫁人，生子，直至老去，平凡的一生，卻也安寧。

    這是李玄對母親的印象。

    舅父的到來，給他帶來了另一個(gè)母親。

    ——阿姐極美，是咱們那地方出名的美人。

    ——阿姐會用草編東西，蚱蜢什么的，活靈活現(xiàn)。

    ——阿姐還會解九連環(huán)，比誰都快。

    ——阿姐出門，偶爾被那些等在外面的男人討好，便皺著鼻子，昂著頭不搭理。

    李玄摸著長生符，輕聲道：“阿娘，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