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飲把昆妲牽到小噴泉邊，讓她站上去，少女纖瘦的后背展開，“來?！?/br>
    昆妲爬上去，兩只手緊緊摟住她的脖子，“我跟你說了那么多，你就真的一點也不恨我？”

    江飲兩手勾住她腿彎，往上掂掂，背穩(wěn)了，“隨便你怎么理解，反正我是不恨的，你可以誤解所有的事，但不能誤解我，你要相信我?！?/br>
    趙鳴雁和白芙裳站在二樓圍欄邊看著她們，江飲從她們身邊經(jīng)過，昆妲把臉埋進(jìn)江飲后背，誰也不看，江飲朝大人們點點頭，調(diào)轉(zhuǎn)腳步進(jìn)了房間。

    在昆志鵬被手銬帶走的這個晚上，昆妲向江飲講述了埋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向她表達(dá)了自己的不安，得到她不離不棄的承諾，稍安下心，覺得一切也許還沒那么糟糕，沒那么不可挽回。

    她們會付出相應(yīng)的代價，但至少江飲還在。

    這天晚上，她們又說起那些稀薄遙遠(yuǎn)的未來，一個三室一廳的房子，一只叫作包租婆的小貓，還有外婆特別拿手的手搟面……

    昆妲睡得很不好，她做了好多噩夢，一場接著一場，醒來因為什么害怕也記不得，只有滿頭滿背的汗。

    她猛地坐起，覺得屋子里好悶，空調(diào)風(fēng)吹著，但還是好悶，她第一時間摸到枕邊，空空的一片，頓時慌了，然后滾下床去翻旁邊的抽屜柜。

    昨天晚上，江飲答應(yīng)不會離開她，還給了她幾件信物，其中一個是她的身份證。

    ——“把身份證給你，你總相信我不會跑了吧，身份證就放在你這里，我要用再找你拿，你要替我好好保管，別弄丟了?！?/br>
    江飲的身份證好好擱在抽屜里，除此外還有她的一張銀行卡，里面有她這些年攢下的全部家當(dāng)，她都交出來，當(dāng)兩顆定心丸壓在抽屜里。

    抽屜還是帶鎖的，鑰匙也是昆妲保管。

    身份證上的江飲笑得很開，很快樂，她的這副標(biāo)志性傻笑常常出現(xiàn)，昨天晚上她也這樣對昆妲笑過，與以往的沒心沒肺不同，稍帶了點認(rèn)命，帶了點無可奈何。

    她笑容里的認(rèn)命不是你爸爸殺了我爸爸的認(rèn)命，而是我怎么攤上你這么個家伙的認(rèn)命。

    壞脾氣、哭包、敏感脆弱，還有點疑神疑鬼。

    怎么辦呢，我就是喜歡你，就是離不開你，有時也煩透你，可我認(rèn)命了。

    抽屜里有好多東西，銀色亮晶晶封皮的小本本，上面記錄了她們的那什么一百件小事，還有用符號和文字代替的秘密暗語。

    有個手掌厚的大本子，用了好些年，前面一半是筆記，后面一半是她們上課攢下來的悄悄話，什么話都說，晚上吃什么啦，誰和誰談戀愛啦，吵架互罵傻逼啦……

    另有一只舊的小靈通，里面保持了江飲貪吃蛇和俄羅斯方塊的最高記錄，還有當(dāng)時的一百多首流行歌曲。

    手心細(xì)細(xì)摸過，昆妲心安了，重新鎖上抽屜，關(guān)了空調(diào)，去把窗戶打開。

    喧雜人聲潮水般涌進(jìn)來。

    昆妲看見鐵門外又有了來舉牌的民工家屬，她們哭天抹淚討一個交代，妻子沒了丈夫怎么辦？孩子沒了爸爸怎么辦？

    她們就堵在門外頭，她們多可憐啊，再近一步就是擅闖民宅了，這花園多漂亮多豪華，門前的小噴泉比家里的衛(wèi)生間還大，它就日夜不停地朝外吐著水，一天要耗費(fèi)多少錢的電？

    那噴泉里噴的哪里是水，是從窮人身上榨出來的血啊。

    來了，又來了，昆妲一點也不意外。

    趙鳴雁站在鐵門前，讓大家稍安勿躁，說罪魁禍?zhǔn)滓呀?jīng)伏法，昆志鵬沒跑呢，他已經(jīng)被抓了，財產(chǎn)也凍結(jié)了，大家放寬心，賠償?shù)臄?shù)額法院自有決斷，大家耐心等候就是。

    她們還是不走，還是哭，或許錢是次要的，她們只是需要一場發(fā)泄。

    趙鳴雁說大家也不用擔(dān)心他賠不起，不止昆志鵬一個人被抓，幾千萬甚至上億的項目，昆志鵬一個人哪擔(dān)得起，有好幾個跟他一樣的有錢人排隊給大家賠錢呢。

    趙鳴雁乞求，說女人和孩子也是無辜的，大家體諒體諒吧，再說時間耗在這里有什么意義呢？

    這里確實不是主要戰(zhàn)場，項目主要負(fù)責(zé)人的家門口、政府辦公樓前，討債的人更是堵得水泄不通，還有記者插在里面添亂。這些是昆妲從平板上看來的。

    一看就看壞了，大數(shù)據(jù)捕捉到她，隨便一劃拉，“xx大橋坍塌事故”鋪天蓋地。

    但也不是全無收獲，她心里產(chǎn)生一些小小僥幸，有人共同承擔(dān)總是好的，能稍微減輕點負(fù)罪感。

    門開了，江飲進(jìn)來，昆妲回頭，合攏了窗戶。

    “沒事的?！苯嫳П?，“不管發(fā)生什么，我陪著你?！?/br>
    “你有嚇到嗎？”昆妲語聲關(guān)切，“我不怕的，又不是第一次了，我只是擔(dān)心你被嚇到?！?/br>
    江飲搖搖頭，“我不怕?！?/br>
    她心痛她的謹(jǐn)小慎微，她好害怕她離開她，說話都小小聲。

    “我會一直陪著你，我們一起渡過難關(guān)。”江飲鄭重承諾。

    討債的遇難者家屬圍堵了整整一周時間，期間全家人龜縮不出，花園里有趙鳴雁開辟的一小塊菜地，正是豆角和小瓜的季節(jié)，冰箱里存貨也多，足夠四口之家堅持半個月的。

    最初的悲傷和憤怒之后，家屬們累了，慢慢也就不來了，也可能是轉(zhuǎn)戰(zhàn)別的地方，整一天，昆妲站在二樓房間里看著，鐵門外空空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