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蒙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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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凋夏綠,春秋積序。 埋在陰暗角落的幼苗奇跡般地長大了,野蠻地向上伸展,骨頭撐開血rou的疼痛仿佛消失了。 可她很清楚,那不是消失,而是化作一股無形的力量,勢要撞破個(gè)出口。從莽莽山林到月黑風(fēng)高的村屋,從宰殺猛獸到肢解人rou,細(xì)細(xì)密密的汗珠流出來,見證血rou筋骨的撕扯重塑。 她看著溫?zé)岬难獫{噴薄而出,也感受到一股同樣溫?zé)岬陌盗鳎龔乃硐碌碾[秘叢林汩汩流出,那里,曾是她的降生之地。 一切自然而然,生而知之。 因?yàn)樗且粋€(gè)人,一個(gè)活生生的女人,女人天生擁有主宰生殺的權(quán)力,只是世道荒唐,顛倒陰陽。 她感到扭曲。 神棍的求簽問卜、村民的愚昧狂妄,多么荒誕,多么昏聵!可卻能輕而易舉地將“神衹”鎖在群山的陰影下。 幼時(shí)的她無法擺脫,可現(xiàn)在的她,經(jīng)過鮮血洗禮的她,今非昔比。 春寒料峭,萬物復(fù)蘇。 這一年,她十六歲,神棍一如既往捆著兄妹倆去城里招搖撞騙。與以往不同的是——她藏了一把鋒利的刀,在她懷里,在她心底下。 喧囂的市集,行人熙熙攘攘,街邊攤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神棍尋得一處庇蔭角落,支起算命攤子,半瞇著眼打坐,偶有路過的行人好奇駐足,他也一動不動,真有幾分高深莫測的道士模樣??蓻]人注意到那眼皮之下,賊溜溜的目光正死死盯著斜對面,那里正是兄妹倆乞討的位置。 哥哥跪在草席上,佝僂著背,雙眼無神無光,他捧著破碗,茫然而又胡亂地朝前伸著,看上去是個(gè)毋庸置疑的瞎子。而她的模樣同樣可憐,頭發(fā)凌亂如枯草,臉上抹著分辨不出模樣的厚厚灰泥,一身襤褸破襖,不知穿了多久,從來時(shí)便一句話都沒有說過,是個(gè)有目共睹的啞巴。 因憐憫而施舍銅板的人,心底往往柔軟,也更容易被虛詞詭說而蒙騙。神棍深諳此道,屢試屢驗(yàn)。 一個(gè)青裙縞袂的婦人在兄妹倆面前駐足,滿目哀戚,唉聲嘆氣,從干癟的布囊里倒出兩枚銅板,放在破碗里。隨即望向遠(yuǎn)方,愁眉不展,似在殷殷垂念什么人。 神棍見狀,眼珠一轉(zhuǎn),捋著胡須,故作高深道:“家中可有親眷遠(yuǎn)征未歸?” 婦人詫異,立即上前詢問:“道長怎知?” 一旁扮做啞巴的她暗暗冷哼了聲。 近年來,黎國屢屢進(jìn)攻大晉,戰(zhàn)事吃緊,無數(shù)壯丁被強(qiáng)征入伍。這婦人年紀(jì)尚輕,大抵是新婚不久的丈夫上了戰(zhàn)場,她家境本就窮匱,還施舍銅錢,想來并非完全出自憐憫,更多的則是祈愿。仔細(xì)嗅去,這婦人身上還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顯然不久前去過寺廟燒香拜佛。 果不其然,在神棍的蒙騙下,婦人褪下腕間唯一值錢的玉鐲,換來一張輕飄飄的平安符。 望著婦人滿懷希望離去的背影,一顆惋惜的石子投入她心頭,緊接著便石沉大海,再無波瀾,她漠然收回目光,繼續(xù)裝啞乞討,一位襕衫男子出現(xiàn)在視野里,他身形瘦削,衣衫發(fā)白泛舊,眉宇間滿是郁懣之色。 他見兄妹倆可憐,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蒼涼感涌上心頭,只不過他翻遍全身,才找出來一枚銅錢,不禁低聲喟嘆,吟出一句詩:“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 她聽不懂詞里的意思,但卻能聽出來他的郁郁不得志以及他的自命不凡。 他將銅錢放于破碗里,自言自語般地幽幽嘆息:“可惜,佞臣當(dāng)?shù)溃瑺I私舞弊……” 想來是落榜多次的考生,神棍擺出悲天憫人的姿態(tài):“公子器宇軒昂,命格不凡,乃是文曲星伴生,他日必定高中狀元,一舉奪魁?!?/br> “哦?是嗎?”男子淡淡地丟出個(gè)回應(yīng)。 神棍捋須一笑:“公子科舉坎坷只是因文昌位有缺,貧道這里有開光文昌塔一座,供奉于案頭,來年且看公子蟾宮折桂,春風(fēng)得意?!?/br> 這一次,神棍的算盤打錯(cuò)了。在一旁默默觀戲的她,心里已然預(yù)料到了,這書生雖然落魄失意,但卻沒有半分對神鬼之道的期冀。 如她所料,男子只是無奈笑笑,轉(zhuǎn)身離去,再也尋不到那道身影。 神棍滿目幽怨,嗤之以鼻,“裝什么清高?還不是回家種地的命!” 夕陽斜照,碗中的銅錢寥寥無幾。 哥哥的嗓子都啞了,跪得膝蓋青紫。她亦是疲憊,雖然說不出話,但一雙如同幽深古井的眼睛,無聲地映照著市井百態(tài)。 她雖然厭惡神棍的拙劣伎倆,但如果日后為了求生,這等招搖撞騙的勾當(dāng),她也是做得了的,且比神棍技高一籌。 人心大抵如此,冷漠與自私,往往是最舒坦的活法。 她不是圣人,也不會做圣人。 她想好好活著,想轟轟烈烈地活著,把所謂的命運(yùn)踩在腳下,狠狠碾碎。 神棍罵了兄妹倆幾句泄憤,欲要返回臨時(shí)安札的破廟里休息,一位衣著體面卻不顯富貴的中年男人引起他的注意。 男人身邊沒跟著小廝,形單影只地在街上踱來踱去,眼睛時(shí)不時(shí)地偷瞄醫(yī)館招牌。正值春寒之際,男人卻出了一身汗,手不覺揉按著后腰,似有難言之隱。最終,男人放棄了,為了掩埋自己的意圖,從袖袋里掏出幾枚銅錢,帶著不易察覺的煩躁與窘迫,重重?cái)S進(jìn)破碗,轉(zhuǎn)身欲走。 神棍了然,不疾不徐地叫住他:“這位老爺,貧道觀您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行步間自有貴氣流轉(zhuǎn),一看就是大富大貴的命格,福祿壽叁星高照!” 奉承話聽得厭倦,男人夷然不屑。 “老爺?shù)拿褡允琴F不可言,不過……”神棍話音一轉(zhuǎn),變戲法似地從袖中摸出一瓶藥丸,“老爺?shù)年枤獗还砉掷p上了,需要一味靈藥辟惡除患?!?/br> 神棍壓低語調(diào),意有所指。 羞于啟齒的秘密被揭穿,男人臉色漲紅,慌亂地掃視四周,生怕被熟悉的人看到。待確認(rèn)無人窺探,臃腫的身形立即擠入角落里。 她不由得譏笑了聲,心里如明鏡般看得透徹。 不過,哪里是什么靈藥?分明是鍋底灰搓出來,吃了要鬧肚子的。 不一會兒,男人出來了,腰桿挺直,舒眉展眼,若無其事地離開了。神棍手里的靈藥不見了,變成沉甸甸的荷包,他掂著重量,貪婪地笑著。 而那沉甸甸的荷包,也掉進(jìn)她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