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平安風(fēng)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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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平安風(fēng)的故事。 挨了近一年的工夫,終于在初冬飛雪的季節(jié),三位的院宣還是下了。眾公卿、女房在宣旨的引導(dǎo)下,一一上殿致謝,白河院于左,璋子中宮于右,在御簾幾重后露出隱約的一點笑意。 從今而后便可以著濃紫,蘇芳的禁色上殿了呢。持盈暗暗地松了口氣,為著京中多事,這道旨意從春便開始苦苦地等待,現(xiàn)在好歹趕在新年時晉位,實在可喜可賀。 院中開始隱約地響起絲竹之聲。接受完了朝拜,便是白河院、中宮的賜宴。而今百花凋零,不比往常。唯有庭上幾株臘梅兀自艷麗,于是眾人紛紛地以此為題,唱和諷誦起來。 “水仙欲上鯉魚去,一夜落梅紅淚多?!鄙韨?cè),一個溫和的聲音曼然吟道。這歌做的甚好,比喻又新穎,就連白河院也不禁點頭。一旁中宮溫和道: “云少將從此便是三位大臣,于家室上也要多多留意才是……上皇您說呢?” “這倒是朕的不是了?!卑缀釉盒Φ溃白匀ツ暾蛉瞬∈?,云一直為王命奔勞,如今歲末辭舊迎新,何不來個雙喜臨門呢。” 云只是笑,雙手捧著一杯菊花酒,遙遙對著二位叩謝,然后一飲而盡。這自然引得眾人一片叫好,持盈只是隔著簾子遙遙地看著,不覺心下?lián)鷳n:他胃腸一向不適多飲,如此,會難受嗎。 算起來與他相識也有多年。自己在中宮側(cè)以命婦入侍,那人則是白河院殿前侍衛(wèi)。每逢宣旨,總是能不急不慢地說上幾句。無非是風(fēng)花雪月等等,并無他事。終究那人敘四位,又是藤原大臣的遠(yuǎn)親,前途遠(yuǎn)大,而她,終究不過是中宮惦記著已逝家姐的情,這才能入宮侍奉。 此間差距,非一般可以抹平啊……她暗暗地嘆息,看著院中的灼灼紅梅,艷麗不可方物。相傳那正是阿倍仲麻呂自唐宮帶回的品種,盛開于此,已是歷經(jīng)百年滄桑。 錚錚琵琶之音驟然響起,有公卿應(yīng)景地彈奏起一曲《紅梅》。云指尖一枝梅花,笑意宛然: “依稀恍惚還疑夢,大雪飛時得見君?!?/br> 他還在惦記著她吧。持盈想起那個如同梅花般傲慢高潔的女子,藤典侍。她有著如天人般的絕世容貌,為上皇所鐘愛。這樣的偏愛卻終究成了中宮逐她出宮的理由。那一日,也是這樣的深雪,點點落梅如仙泣。她站在風(fēng)雪中,神色凄然: “妾如不幸喪泉壤,料汝無緣掃墓來!” 那聲音甚是凄婉,和著隱約呼嘯的寒風(fēng),真是說不出的讓人憐惜。云少將亦是站在風(fēng)雪中,聽了這近乎怨恨的和歌,他嘗試著伸出的手,也就這樣僵持在了半空。 是怨他終究沒有去懇求中宮嗎?可他已經(jīng)為你做了太多啊。持盈靜靜地站在遠(yuǎn)處,看著。想起他為了讓她多多地休息,竟然能遍求眾女房,又四時節(jié)慶送上女裝、香料等種種厚禮。甚至于中宮也有所耳聞。 “云少將,還真是有迷魂招而不得啊。”那一句自簾后冷冷傳出,聲音不起一絲波瀾,卻忍不住讓持盈打個寒顫。中宮是何等手腕的人……于是她振作精神,笑道: “梅典侍卻也是身體太過薄弱,是我等關(guān)照不周……”御簾后不再有言語,只是隱約聽見貓兒的嬌聲鳴叫。 而今她終于也能著禁色,敘三位,然而緣分這樣的東西,大概錯過,便是錯過了吧。心下一聲嘆息,持盈端起了酒杯。 “飲多了可是傷身啊?!彼ь^,對上頭中將關(guān)切的眼。他從旁側(cè)端來牛乳凍,其頂上一顆紅櫻桃恰如踏雪尋梅,艷麗奪目。只要得到足夠的關(guān)懷便可結(jié)緣嗎……持盈接過那溫?zé)岬耐?,心中只是?fù)雜難言。她知道頭中將對她的情意,可是…… 絲竹亂響,笙歌繚亂。不知不覺已然是半夜,眾人紛紛退席,持盈倒是不用車馬勞頓,作為宮中女官,她有自己的房間。慢慢地繞過那些被侍從扶著依舊步伐凌亂的公卿,走過水中映月的板橋,清涼月光下空無一人,唯有梅花委地,一樹寒香。 此生此夜不長久,不知明年又是怎樣姿態(tài)?持盈抬頭看著月亮,卻瞥見雪地里有一團(tuán)黑影。 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那居然是云少將。估計是喝的太多,他原本白皙的面色更加地近乎慘白,一只手勉強(qiáng)地扶著柱子,像是在思索,又仿佛是昏迷不清。 “有人嗎?”持盈想叫侍從來,可估計是分賜下的酒連侍從都給灌醉了,叫了幾聲,并沒有什么人來。無奈之下,持盈一手扶起他,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往宮室走。 一路上依舊是寂靜無人,女房們估計也都睡了,持盈扶著他慢慢地坐下來,好在侍女還算勤快,壁爐中的火沒有滅。房室里依舊是溫暖的。 他還是非常清秀,哪怕是到了而立之年。持盈抓起被子,囫圇蓋在他身上。 “小姐?”侍女總算是慌張張地來了,看她面色紅暈未退的樣子,估計又不知與誰幽會去了。她見到熟睡的云,口中不禁“呀”了一下。 “快去準(zhǔn)備葛花湯?!背钟馈H绻豢彀阉?,等宮禁的門匙下了,那可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從這里望見的月光,還真是美麗啊?!币宦曒p嘆在她身后響起。原來是云。他不知什么時候醒了,正歪在榻席上,從支開的格子窗看著月亮。清冷的月光灑在他的臉上,給那張俊秀的面孔帶來一種不知所謂的艷麗。 大概《源氏物語》中的光君,也不過如此吧。持盈走過去,伸手讓那些清輝灑落于掌。 “月是故鄉(xiāng)明?!彼f道,“見過海上明月之人,絕非可以輕易忘記。” “是么?”云對她微微一笑,“明石姬,仿佛也是在這樣的一輪月亮下,遇見光源氏的?!?/br> 明石姬,那個生長于海邊的絕世美人嗎?持盈不知為何臉紅了,他這比喻,明石姬,光源氏…… 房間逐漸地溫暖起來,估計是小侍從走的時候又撥弄了柴火。爐中合香悠然地燃燒,如此居室,只想讓人擁著被子大睡一場。 那合香的技藝,還是他教給她的。初入宮,什么都不曾懂得,卻又偏偏趕上中宮的品香會。正懊惱時,卻有小侍從來奉上貴重的沉香木盒子。 “是龍腦啊……”身側(cè)響起女房羨慕的聲音。冰片,麝香,龍腦,零陵香,是只有唐國才能出產(chǎn)的名貴香料。暗香縈繞于懷,她終于有勇氣調(diào)制“百步“,那只在一族中傳給女兒的珍貴香方。 “高貴的香氣?!敝袑m以品味挑剔聞名,此時卻也暗自點頭,“是冬季里思念的味道呢……” “楊貴妃帷中香么?”云微笑,伸手撥弄香匙,讓那香氣更加地濃烈,“認(rèn)識你,居然也有三年了。” 相傳那是楊玉環(huán)初見玄宗所用的合香……不過是偶一為之,卻此時很有別的用意。她再一次地紅了臉,云卻也沒有平時那樣的機(jī)敏應(yīng)對,只是一味地用手捂頭,仿佛不勝疲憊。 他的話語傷過太多人。曾因為某種莫名其妙的理由,兩個人狠狠地吵了一次。持盈向來不愛流淚,卻是氣的幾乎要把眼都哭腫。 “典侍還是那樣多愁善感嗎?!敝袑m看到,半笑著說道。暑氣四散,眾人紛紛地聚在御前談天說地,只有云少將端坐,手握一本《白氏長慶集》看的認(rèn)真。 終究挨不過女房勸說,持盈勉強(qiáng)打起精神,開始為中宮準(zhǔn)備晚上宴會所用和歌集子。 “該用什么紙好呢?!彼龕瀽灥貑柶渌鼖D,“上次用的賀茂川之紙,如果再用京都紙,又仿佛沒有先例……” “那就用宇治紙啊,后鳥羽天皇時有記載?!?/br> 她愕然抬頭,看著云微微漲紅的臉。他的皮膚一向白皙,略有一點紅色便看得清清楚楚。也不知是憋了多久才找機(jī)會說出這么一句話來。 “看云都急壞了呢。”旁邊女房笑道,接著便是一片善意的笑聲。持盈莞爾,想起他們爭吵的緣由竟不過是為櫻花與梅花孰好孰壞,真是夠貽笑大方了。 香氣越發(fā)濃郁,熏得持盈幾乎都要落淚了。也不是沒有想過與他共度余生,只是從前隔了那么多的人。待到想在一起,卻終究也沒有機(jī)緣。這便是命嗎? 持盈走到窗前,看著皎潔月亮。這一年發(fā)生了那么多的事情,誰知道明年明月又是共誰看,或者,這如同朝露一般脆弱的生命,可否還存活于世呢…… “月亮那么好看嗎?!庇袦嘏馗竭^來,那袖中的百步香氣讓她略有一點驚訝,從什么時候起,他拋卻了那梅花香? 輕柔鼻息拂在她的脖頸,持盈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在亂跳。靜寂中,仿佛跳的格外厲害。 但愿他不要聽見。就在此時,有更人敲著梆子,一路從窗底走過。 二更了。馬上宮門就要下匙了…… 靜默中,持盈聽到自己一字一句地說道: “馬滑霜濃,直是少人行?!?/br> 如果天亮就要分別,如果一定不能為你所愛,那么用軀體來溫暖我吧,這蒼茫的世間,這混亂的末法時代。請讓我在明年的月光里,有一點可以惦念的東西。 他沒有說話,溫柔眼眸讓她想起兒時所見的蔚藍(lán)深海,也是這樣厚重如浸了墨的絲綿,從四面八方圍過來,壓過來…… 溫暖的被褥幾乎要把人深深地埋進(jìn)去,持盈慵懶地翻了個身,突然意識到是新年了。 忘記合上的格子窗外,一片的白映著陽光,幾乎要奪走眼中所有的艷色。是下雪了,所以這樣寧靜嗎?持盈披衣而起,身側(cè)之人還在熟睡,日光下傾城的容顏,長長睫毛如湖上經(jīng)年不散的霧靄。 “新年快樂。”像是發(fā)覺了有人在注視自己,他睜開眼睛,笑容溫和。兩個人就這樣并立窗前,看著雪花一片片地飄落。情愛無非是這樣稍瞬即逝的東西,如此,便也能在炎炎夏夜追憶那片雪白吧?持盈想著,卻不覺他拉住了自己的手。 “一起看余生所有的雪吧?!彼吐暤?,“惠而好我,攜手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