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又是理綜測考，尖刀和一班一起考，收上去試卷后兩個班換著批。

    林喬一問了好一圈人才換到千禧的試卷，批完后樂滋滋去找千禧。

    尖刀班的人對這個一天出入自己班教室不下五次的林喬一已經(jīng)不好奇了，她坐林朽的位子上，翹著腿，翻騰著千禧批改過的別人的卷子。

    嗯……字沒千禧的漂亮，但比自己強點。

    分數(shù)也沒千禧高，但比自己高多了。

    千禧去找物理老師問問題剛回來，見林喬一過來也不意外，把剛?cè)栠^的題整理到錯題本上，然后輕飄飄的，“你考的很爛?！?/br>
    沒傷害，林喬一反倒興奮，“你看到我試卷了？在誰那兒呢？叫他給我多打幾分?！?/br>
    “不知道?！?/br>
    “那你咋知道我考的爛？”

    “你的卷批改起來，跟重做一樣，沒人要，不知道現(xiàn)在傳誰那兒去了?！?/br>
    林喬一撇嘴，“就是說你拿到了我的卷，嫌棄的又傳給別人了？”

    千禧不逗她了，“我批完給別人的?！?/br>
    林喬一換了條腿翹，這還差不多。

    “還不走？快打鈴了。”

    “還有一分鐘，再坐會兒。你們班書香味濃厚，坐會兒困了正好回去睡覺?！?/br>
    走廊這時突然轟隆隆一陣跑動，林喬一歪個頭看過去，千禧說了句，“你這理綜的成績，夠上本科嗎？”，她又撤回注意力。

    回，“我主科還行的，應(yīng)該夠用，不夠就出國唄。”

    說的隨意，她的未來的確是任由她選擇的。

    亦有無限試錯的資本。

    凳子往后蹭了幾公分，林喬一收了腿，弓著背，懶散著下巴搭在桌面，歪頭看千禧，“你呢？你考哪？我哥肯定跟你一起吧?！?/br>
    難得正經(jīng)想聊點關(guān)于人生的，千禧好像是說了句不知道沒想好還是什么，林喬一沒聽清，被走廊又一陣轟動和尖叫蓋住，“嘖，干啥呢外面?！?/br>
    千禧也看過去，隱約聽到說‘壓力大’‘跳樓’。

    林喬一腦袋削個尖，從走廊跑竄的人流里隨便拉了個，“誰要跳樓?。俊?/br>
    那人認識林喬一，高三沒人不認識林喬一，“就你班的?！?/br>
    “我班的？那我得去看看?！?/br>
    順著人流鉆出兩步，又逆著回來，扯上千禧一起，“走，去看看。”

    “不去?！?/br>
    “哎呀走嘛?！?/br>
    “要上課了?！?/br>
    “上什么課，真要有人想跳樓，那還上得了課嗎，走。”

    千禧被她生拉硬拽過去，現(xiàn)場已經(jīng)圍了很多人，堵得水泄不通，幾名老師也被隔在外圍擠不進去，一直喊著都回教室都離開，卻沒人愿意動。

    高考壓力大，跳樓自殘自殺的事年年都有，聽著也沒多新奇，直到自己高三了，經(jīng)歷了，視線穿過這烏泱泱的人頭，甚至看不到走廊盡頭處是否真的有個人坐在了窗戶上，卻切身感覺到了那種絕望。

    沒有人擔心她，感同身受她。

    都是來看熱鬧的，看她會不會跳。

    好像她坐在窗臺邊，是給其他人排解壓力來的。

    林喬一是‘消’靈通，沒兩分鐘她就打探了一圈回來了，只是回來后比去之前的臉色凝重許多，千禧突然不安，“怎么了？”

    她唇瓣顫抖，“湯穎?！?/br>
    “？”

    千禧的不可置信寫在臉上。

    “你看下手機就知道了?！?/br>
    “手機……”千禧摸口袋，“我沒帶?！痹谕馓桌?。

    林喬一把她的遞上，“不是我發(fā)的，是不是我哥？”

    千禧還沒點開看具體是什么，已經(jīng)從林喬一這句話里明白了，那些視頻被傳出來了，她所有的不堪都被攤在明面上了。

    同樣圍堵在最外層還不明所以的人在聽了林喬一和千禧的幾句話后也紛紛掏出手機，一人說著不在微信是表白墻，他們跟著cao作，幾個男生瞳孔一瞬瞬擴大，嘴里臥槽臥槽毫不收斂，沒有星點的同情憐憫，甚至放出聲音來。

    “還真以為是下午測考給考崩了要跳樓，合著是艷門事件啊?！?/br>
    “哈哈哈，別說，腿挺白?！?/br>
    “這擱我我也跳。”

    “你隨她去了吧哈哈哈，做風流鬼去。”

    ……

    “閉嘴！”千禧吼過去。

    林喬一拉了拉千禧，千禧把手機還回，“給你哥打電話，他會處理這些視頻。”

    號碼簿翻到哥哥，林喬一猶豫了，“湯穎欺負你，這是她活該。我哥既然把視頻發(fā)了……”

    千禧打斷她，“不可能是林朽發(fā)的?！?/br>
    “可表白墻的號碼之前就是被我哥搞死的，現(xiàn)在突然解封了又帶了這些視頻出來，不是他還能是誰？”

    林喬一關(guān)注的點好像和自己不一樣，口氣中不含有任何對這行為的批判，“你沒覺得這件事很惡劣嗎？”

    “惡劣啊，但我就是個站人不站理的?！绷謫桃恢钢呃缺M頭，“哪怕你現(xiàn)在過去給她推下去，我也……”

    千禧將她手指頭掰回，“你也閉嘴吧。現(xiàn)在去給林朽打電話?！?/br>
    “那你呢？”

    “我擠進去看看。”

    “你別再刺激著她，到時候真成你給推下去的了?！?/br>
    “我會注意的?！?/br>
    千禧差不多擠進人群的一半，再要往前，擴音器撕裂著梁主任的聲音從腦后傳來，“都給我回教室，一分鐘內(nèi)沒回教室的，全部記過處理?！?/br>
    沒啥威力，因為有句話叫法不責眾。

    直到警察也上來，一前一后貼著墻壁拉著警戒線過來，將人群往后拉了五米遠。千禧因為就是貼墻往前擠的，所以警戒線略過她時她剛好搭住，跟著上前，用手攥著，不管警戒線怎么擠壓人群，她都留在了第一排。

    也終于看清湯穎的背影。

    她應(yīng)該坐在那兒很久了，風攪著她的發(fā)絲，亂成一團，她借著風向吹開頭發(fā)的時候被千禧看見她的側(cè)臉。

    眼尾很紅，已經(jīng)沒有眼淚了，也沒有了‘生’氣。

    只是不知道在等什么，也許是等最后一點絕望，或者一點沖動。

    班主任們從后面開始排查著自己班級的學生往教室薅，薅回兩個又跑出一個。

    又來了兩個警察，拿著羽絨服，輕輕喊著話，“同學，你冷不冷啊，要不要披個外套？”

    湯穎沒反應(yīng)。

    警察繼續(xù)，“喝點熱水吧，你不要動，叔叔給你遞過去?！?/br>
    他還是不敢貿(mào)然上前，又試探問，“可以嗎？”

    湯穎還是沒反應(yīng)。

    她的手腳早就凍麻了，右手扣著白色的鋁合窗框，指頭已經(jīng)發(fā)紫。

    “你爸爸mama和哥哥都在趕來的路上了，你也一定是在等他們對吧。你想跟他們說什么，要不要先跟叔叔說說？”

    接著對講機里一陣電流。

    這聲從千禧前面?zhèn)鱽?，身后緊跟著嗡嗡，“真沒勁，不敢跳?！?/br>
    “就是?！?/br>
    警察赫然轉(zhuǎn)頭怒瞪聲音的來源，接著收聽了內(nèi)容，“消防員就位。”

    跟對講機說：“收到?！?/br>
    “準備……”

    水杯和羽絨服落地的瞬間，窗外的消防員吊著繩索空降，他的動作就是準備將人踹進來，警察也做好了在里面做人rou墊子的準備，就是那一秒，自始至終僵硬著的湯穎卻回了頭，發(fā)絲從肩頭滑落的瞬間，脖頸肌rou牽動鎖骨，像是被某種引力牽引著向左側(cè)偏移。

    空氣里懸浮的塵埃在突然靜止的氣流中懸停，耳后的碎發(fā)正以毫米為單位緩慢揚起。

    隨之，她與千禧對視。

    對視。

    時間被切成好多片段，消防員蕩繩，警察撲地，和湯穎松了手在同一切片內(nèi)。

    來自恐懼、驚訝、瞠目結(jié)舌的嚎叫聲在下一切片。

    千禧在第三切片內(nèi)雙眼無神，失了焦，下意識伸出的手還滯在半空。

    消防員蕩了空，懸著往下看，警察也爬起來攀在窗臺往下看，他們同時有松懈肩膀大喘氣的動作，千禧眼神里匯集了所有的希冀望著緩緩轉(zhuǎn)過身重新拿起對講的警察。

    “滋滋滋……接住了，暈過去了，先送醫(yī)院?！?/br>
    “收到收到。”

    走廊的學生已經(jīng)躥走一大半，警察從千禧身側(cè)撤離沒一分鐘，林喬一逆向擠進來扯了扯飄魂的千禧，“你怎么跑這么前？你看到了？”

    千禧依舊木訥著。

    林喬一上下蹭了蹭她小臂，安撫著，“沒事兒，充氣墊都接著呢，一點兒沒傷著。”

    “她為什么看我？”

    千禧突然來了這么一句，林喬一疑惑，“誰??？湯穎看你了？”

    “她跳下去之前看了我一眼?！?/br>
    人是沒有辦法預料到自己跳下去會如何的，盡管充氣墊早早在下面接著，從五樓一躍而下的高度和速度都足以證明她就是想死的。

    可死之前唯獨看了千禧一眼。

    林喬一有點背后冒冷汗，梁主任那頭兒的大喇叭里已經(jīng)氣的不行，嘶吼著都給我滾回班去。她拖著千禧的腰往教室走，“她，知道你在她身后？”

    千禧搖搖頭，她不應(yīng)該知道的，沒回過頭，千禧也沒發(fā)出過聲音。

    “那你想多了吧，沒準她就是回頭留戀一下，剛好看到你，誰叫你站那么靠前了?！?/br>
    “……也許吧?！?/br>
    先到尖班教室門口，林喬一說，“回教室吧，我哥馬上就到?！?/br>
    “他過來？”

    “嗯。”

    千禧坐不住，她的位置就靠窗，也是五樓，窗戶要比走廊的那扇大一些，陰風沒那么強，也許坐在這個窗臺，會沒那么想跳。

    不知道為什么想到這兒。

    湯穎最后那一眼，幾乎刻在千禧腦袋里，她怎么搖頭都甩不掉，她覺得她得去見見湯穎。

    教室里還沒有老師過來，估計都被拉去開會想辦法封鎖消息去了，也許會有老師提出現(xiàn)在首要是怎么疏解學生心理問題，也許沒人在意這些問題。

    社會輿論總愛同情弱者，高三，女學生，跳樓，這三個詞放在一起，無論先后順序怎么排布，高三一定會被先提出來。

    因為高三，所以壓力大。因為是女生，所以抗壓能力不如男生。那么跳樓，在前兩者被討論的深入后，傷亡程度也隨之被忽視。

    千禧趁著走廊里監(jiān)督秩序的老師背身的功夫跑下了樓，林朽從出租車上下來，在教學樓一樓大廳錯身，林朽將她叫住，“禧！”

    千禧回頭，他來的好快，心安了幾分?！傲中唷！?/br>
    林朽仔細看她，她臉色不大如常，“怎么了？”

    “我？我沒事。林朽我想去看看湯穎，你能帶我去嗎？”

    “現(xiàn)在？”

    千禧意識到這刻的不合時宜，“現(xiàn)在好像確實不太合適。”

    “嗯，她家人應(yīng)該都在醫(yī)院，檢查也要一陣子，你去了也是等著。先回教室吧，放學我?guī)氵^去。”

    “好?！?/br>
    千禧一聲好，接著就要上樓，上了幾步又想起林朽，小跑下來，“視頻刪了嗎？”

    表白墻那個號林朽之前攻擊過，不知道怎么解封的，但他寫過的那份代碼簡單改改很快就能用，視頻只能從源頭刪除，同鏈接分享的都打不開了，但總有人會保存到本地又從其他平臺分享出去，林朽的手伸不到那么長。

    “基本都刪了?！?/br>
    “你動作還挺快的?！?/br>
    千禧垂著眼，林朽沒見過這么魂不守舍的千禧，“是不是嚇到了？”

    他想抱抱千禧，而千禧雙手做了推拒的動作并后退半步，她不是想躲開林朽的懷抱，只是還被湯穎那一眼遏制著，莫名紅了眼睛。

    “林朽。我還是得去見她。她看了我一眼，我不明白，她為什么看我，為什么偏偏看了我，看了我之后又跳下去的毅然決然。”

    后怕是像海浪一般瞬間朝她拍過去的，她牙齒也不受控制的打顫，“我得去跟她說個清楚?！?/br>
    林朽再次伸出手，“千禧啊……你在擔心什么？”

    “我不知道?！鼻ъ麚u頭，“但我確實怕了，林朽，如果她認定了這些視頻是你因為我而對她的打擊報復，如果充氣床沒有接住她，如果她就這么年輕就這么死掉了，所有的罪責都會算在你身上。沒有人會聽你講的話，湯彪也會因此恨你，你就又重復了一遍兩年前的黑暗……”

    眼淚翻涌，落下來連成線，話卻開始斷斷續(xù)續(xù)，“被冤枉，被捆住……”

    “不會的。”林朽來不及慶幸千禧突然對自己敞開全部，他拉住千禧的手腕不想她再自己想下去，“不會的，法律沒那么不講理。”

    “可人心不講理啊?！?/br>
    再重來一百次千禧也想不明白自己的情緒是怎么突然之間崩掉的，她被林朽抱在懷里好久，直到胸腔不再因啜泣顫抖，才聽見林朽潺潺般的聲音，“表白墻那個號，原本就是姚嘉悅的一個校外的朋友在用，證據(jù)我已經(jīng)存下來發(fā)給湯彪了，他會處理的。”

    懷里的人冒出頭，睫毛都哭到臉頰上，“姚嘉悅？你說視頻是姚嘉悅發(fā)出來的？”

    林朽輕輕吹掉那一根睫毛，“嗯?！?/br>
    倒像是她能干出來的事兒。

    “好了不想了，回教室?！?/br>
    千禧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