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微服出行的念頭剛剛冒出，就被趙無恤打消了。

    那樣不行，太不正式了，后世劉玄德三次拜訪諸葛孔明，都做足了面子，還攜帶厚禮，以表示自己求賢若渴的決心。那雖然是小說演繹，但很符合此時的士大夫之間的交往儀式。

    春秋時代講究士相見禮，尤其是初次登門拜訪，一點都馬虎隨便不得。否則，遞錯了交聘的禮物，無視了其中一個程序，就會被認(rèn)為是一種羞辱和怠慢，好事反倒變成壞事了。

    要知道，連國君狩獵時，有卿大夫前來拜見，國君忘了把皮冠摘下，換上常冠，都被認(rèn)為是失禮，于是引發(fā)了一場叛亂。

    甚至還有登堂入室，因為臭襪子沒脫，被國君鄙視而作亂的……奇葩屢出不窮。

    春秋的士大夫們，很多都是這種傲嬌的性格。

    而且趙無恤轉(zhuǎn)念一想，過上一月再去也挺不錯，因為現(xiàn)在成邑鄉(xiāng)算得上是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府庫空空。在麥子豐收前，他恐怕是連一份厚禮也無法準(zhǔn)備出來。

    不過，張孟談乃絕世之人，不可以俗禮待之，以俗物予之?；蛟S，在正式登門前，先讓人送去一份別致的小禮物和表達(dá)謝意的親筆信，會比較好。

    剛巧，趙無恤正好帶了一樣有趣的玩意。

    讓別院里伺候的幾名豎人女婢照看著趙廣德，無恤則讓虞喜去將輜車?yán)锬歉弊灾频摹跋髴颉比怼?/br>
    棋子由橡木雕琢而成，黑紅色的漆篆刻文字，棋盤還帶著木頭的清香，上面用墨線劃了不少方格直線，因為是新做的，所以還算能拿得出手。

    這時代，圍棋又被稱為弈棋，還在發(fā)展中，黑白子沒那么多，玩的時候還會用到骨篩，沒有后世那樣高雅和脫俗，士大夫們反倒更愛玩六博和投壺一些。

    而這象戲，本來應(yīng)該到戰(zhàn)國時才出現(xiàn)，可比那些玩法有意思多了，且暗含兩軍戰(zhàn)陣對壘之意。無恤聽樂符離說，張孟談好讀《司馬法》等古兵書，應(yīng)該會喜歡，也算投其所好了。

    趙無恤還就著宮燈，親手在簡牘上寫了封信，順便附上了這東西的玩法和內(nèi)涵，聊表謝意，說明等禁足思過是期限結(jié)束，再親自登門拜訪。

    經(jīng)過半年苦練，他的篆字，現(xiàn)在已經(jīng)基本拿得出手了，但也說不上好，奈何專業(yè)代筆的計吏僑、成巫都不在，只能靠自己。何況，親筆寫，更能體現(xiàn)他的誠意。

    差虞喜將信匣連同禮物送去張氏府邸后，趙無恤感覺自己眼睛都快睜不開了，身上的傷口又癢又痛，也無法驅(qū)散他的睡意，索性趴在案幾上打起盹來。

    他夢到自己被包圍在一個孤獨(dú)的城池中，到處都是寒光閃閃的劍戈兵刃：陰險的中行黑肱、暴虐的范禾、扮豬吃虎的魏駒、謙謙君子般的韓虎，還有看不清臉的“知伯”，舉世皆敵。唯獨(dú)的朋友趙廣德，卻為了讓無恤順利突圍，而被亂箭射死在眼前。

    無恤咬緊牙關(guān)，噩夢連連，想醒也醒不來，直到一個女婢慌慌張張地跑了進(jìn)來，踢翻了宮燈，才終于吵醒了他。

    那女婢，正是之前他安排照料趙廣德的人。

    此時屋外的天色已經(jīng)微微發(fā)亮，想起夢中的情形，趙無恤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暗道不妙。

    他雙手重重拍在案幾上，起身朝那渾身戰(zhàn)戰(zhàn)的女婢問道：“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吾堂弟他……”

    ……

    中軍將范府與趙氏同處于官署區(qū)，但卻在另一個里閭中，相隔不過千步距離。

    范禾今晨算是倒了血霉，被趙無恤空拳將臉打得開花，雖然纏了帛帶，但看上去仍然頗為慘烈。府內(nèi)的豎寺女婢們知道這位君子的暴虐脾性，都怯懦不敢說話，生怕惹怒了他，便被投進(jìn)獸欄喂熊。

    范禾的確正在火頭上，他一回到家，就讓范氏族兵找來繩子，將那個為了不讓范禾拔劍殺人，而抱著吳式長劍“獬豸”（xiezhi）跑掉的小宗子弟劉處父吊了起來。

    “叛族之人！那時只要你將劍遞過來，我便可以把那卑鄙的趙氏庶子當(dāng)場擊殺！”

    劉氏，出自范氏祖先御龍氏劉累，是范氏小宗，但血緣相隔有些遠(yuǎn)。劉處父也是因為年輕穩(wěn)重，而被范鞅、范吉射看中，得以成為范禾的伴讀輔佐，順便當(dāng)他的劍侍。

    他被反手捆綁，吊在一棵歪脖子梨樹上，這會抿著嘴，也不反駁，只是逆來順受。當(dāng)委質(zhì)效忠后，理論上，他的性命便屬于范禾隨意支配了。

    而劉處父的小主，正怒氣沖沖地，想要用蘸水的鞭子抽他一頓。但范禾因為眼睛腫了一只的緣故，一鞭子抽過去，居然打偏了，鞭梢抽到了伺候在旁那個豎人身上，那豎人痛得跳腳，卻只得忍著，不敢聲張。

    范禾更是氣惱，再度揚(yáng)鞭，卻從后面被人拿住了手腕。

    “誰敢阻攔本君子！”

    “阿禾，還不住手！”

    范禾回過頭，只見說話的人劍眉英武，面容俊秀，卻是和他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但下巴上多了顆黑痣，且少了幾分暴虐和戾氣的孿生哥哥范嘉。

    范氏兄弟，一嘉一禾，異莖同穗，取的正是唐叔虞所獻(xiàn)嘉禾之意。

    見是哥哥，范禾頓時萎了下來，除了祖父、父親，他就怕這個心思縝密，深不可測的孿生兄長。

    “阿兄你總算回來了，你可知道，今天在泮宮發(fā)生了何事，這個小宗庶孽，他居然背叛了我！”

    范嘉冷冷應(yīng)道：“你和中行子做下的好事，早已傳遍了新絳，我自然知道，幸虧處父穩(wěn)重，若是今天任由你亂來，新絳城此時早已大亂了！”

    他一把搶過鞭子，讓人給劉處父松綁，并撫著肩膀安慰他，贊揚(yáng)他的明智穩(wěn)妥，劉處父眼中不由對范嘉產(chǎn)生了幾分感激。

    范禾依然生著悶氣，哇哇大叫，叫囂著遲早要把趙無恤、魏駒等人抓住，投入獸籠分尸，卻被范嘉又訓(xùn)斥了一頓。

    “祖父當(dāng)年滅欒盈之亂，孤身犯險，當(dāng)著數(shù)千魏兵的面，超乘而蹬車，右撫劍，左援帶，挾持勇武的魏獻(xiàn)子；又用劍以帥卒，敗欒氏之黨于虒祁宮中，是何等的威風(fēng)。”

    “再瞧瞧你，自命泮宮劍技第一，可劍一丟，就被趙氏子空拳打成了這副模樣，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范氏的臉面都被你丟盡了！今后一月，給我回范氏之邑去，不許出門！”

    范禾只得唯唯諾諾，總算收斂告退了。

    范嘉從劉處父處，問清楚了整件事情的經(jīng)過后，他摸著下巴上的那粒黑痣，若有所思。

    “看來那趙氏子不僅卑鄙狡猾，而且運(yùn)氣極佳，吾弟與中行子愚不可及，今日之事后，泮宮之中趙魏韓三家聯(lián)手已成定局，說不定還會以趙氏子為首！也罷，蝸角之爭就任他們?nèi)フ垓v！我還是做好祖父交予我的事情，管好漆陶市和匠作坊要緊?！?/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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