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沖他搖了搖頭，讓他不要為了我而格外提出要求，反正全身已然濕透，也并不在乎這一會兒。

    我抹了一把臉頰，見到手上沾染上上妝的顏色，心知定然是妝花了。

    “你！還杵在這作甚？轎子都已走了?！闭剖鹿哌^來，我忙低下頭稱是。

    “等等！”他叫住我，我心頭一顫，回過了身。

    “你的臉怎么了？”他站在我面前沉聲問，我緩緩抬頭，臉上是一層剛抹的泥:“公公恕罪，奴婢方才不小心沾了泥水?！?/br>
    “回去趕緊清洗干凈，主子見著了像什么樣子！”他呵斥說。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穩(wěn)了半分。

    終于回到玉瀾堂，我已全然成了水人，衣襟止不住的滴著水腳底帶出了一片水漬，見到我糊了一層泥的臉?biāo)读艘粫骸?/br>
    然而我卻只擔(dān)心面容會顯現(xiàn)，趕忙去尋鏡子:“皇上，應(yīng)當(dāng)從我的臉上看不出什么來吧？若是被發(fā)現(xiàn)可就糟了！”

    “趕緊去換身衣服，淋了這許久，若不然會入寒氣?！彼巯У膶ξ艺f，我卻毫不在意的笑著:“您不必這么緊張，我沒事?！?/br>
    見到他已蹙眉不悅，我笑說:“好，奴婢這便聽從您的指示去換總行了吧?！?/br>
    看著熱氣升騰，茶香味隨著第二遍溫?zé)岬拈_水緩緩浸透出來，然而我卻覺鼻子有些不暢，昨日祭天過后今日雨還是照常下著。

    我端起盤子，想起從前我力所能及之事便是為他泡一杯茶；那時他無論是在變法期間有多忙都會很給我面子的品上一口夸贊幾句，縱然味道興許及不上那泡茶宮女的一半。

    想著，心頭便繚繞起淡淡的溫暖來，雖然現(xiàn)在再為他泡茶，他的身旁有時會多出來另一個人。

    “你送的這本書當(dāng)真好！朕喜歡極了，在這上頭不單將貴族階級的衰落和資產(chǎn)階級是如何漸漸占據(jù)社會地位給寫出來，甚至還提供了法國社會各個領(lǐng)域豐富的生活細(xì)節(jié)和歷史材料?！蔽衣牭交噬吓d致勃勃的聲音。

    “就知道您定會滿意這本書，書的價值就在于得到它的人能懂它，皇上向來非淺顯之人，奴才為這本書倍感榮幸?！钡慢g莞爾，抬眼看了看窗外。

    “不過，聽說皇上近日去祭天了，這雨當(dāng)真下個不停，不知何時才休止呢！”

    “這也是朕擔(dān)心之處，想起杜子美的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那何嘗不是連連大雨之后身在苦難中的黎民百姓的真實(shí)寫照?！碧崞饚兹瘴丛葜沟挠晁媛冻钏?“其實(shí)，有時候，我這個君主當(dāng)真無能為力，只能做些微薄之事；如果可以，我愿意犧牲一切救他們于水火，只是都是徒勞無功罷了?！?/br>
    德齡扭頭望著壯志難酬卻為民真切憂心的他，目光中的那絲傾心不經(jīng)意間便流露了出來。

    我便在此刻忍不住輕咳，打破了空氣里頭那絲怪異的氣氛；德齡這才回過神來，起身向皇上告辭。

    “皇上，看樣子，您馬上便要俘獲一顆心?！贝x開后，我半開玩笑的沖他咧嘴一笑，他莫名其妙的望著我。

    “您該不會全然不覺吧？德齡望著您的目光，可跟跌進(jìn)了水里頭似的，拔都拔不出來?！?/br>
    “胡說！”他抿著薄唇，全然不相信。

    我搖搖頭，果真男性對于感情上實(shí)在慢一拍；不過心里頭也有些暗喜，這也證明他對德齡從未往它處多想，抵不過便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罷了。

    晨露滴落在窗外的樹葉上，接連下了十日的雨終于停了下來，初升的陽光照出點(diǎn)點(diǎn)瑩光，空氣中一片潮濕的泥土味。

    然而我卻覺頭越發(fā)沉重，心知不妙，原以為那日入的一點(diǎn)風(fēng)寒過兩日便自然好了，然而卻越來越嚴(yán)重。?鼻子雖癢卻只能憋著不敢打噴嚏，若被其它太監(jiān)發(fā)現(xiàn)我恐怕得被勒令“休假”，我也不想讓他平添擔(dān)心。

    “你怎么瞧著臉色不好？”心細(xì)的皇上還是覺出了不對勁來。

    “無事，可能這幾日沒有歇息好吧。”我笑說，轉(zhuǎn)而試圖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對了，當(dāng)初我教您的那段夢中的婚禮可還記得？”

    “夢中的婚禮？”他面露詫異之色，我這才想起當(dāng)初并未告訴過他那首鋼琴曲的名字，瞬間有些尷尬的咧嘴一笑，拉著他到鋼琴旁:“您再彈一遍好嗎？過了這許久，我這個師傅也該檢查徒弟是否將旋律全都給忘了?！?/br>
    他笑了笑，將纖長的十指放在黑白琴鍵上，憑借著記憶，那段剛開始還有些磕磕絆絆的旋律又流暢了起來。

    我靜靜的望著他的身影，聽著這段樂聲輕快卻又糾纏著淡淡的心碎，仿佛是泡沫筑成的完美幻境，就連消失成碎片之時都那么五彩斑斕。讓我甚至開始有一瞬間懷疑，眼前重拾的美好是否也只不過是一場幻境，我搖搖頭驅(qū)除了這莫名其妙的想法。

    “皇上，其實(shí)這個旋律里頭有個美好的故事我還未說?！?/br>
    當(dāng)落下最后一個音符后，我第一次將這個心碎而又美麗的故事告訴他。

    “……那個平凡的男子再次見到他暗戀著的公主時，她恰好要嫁給王子，他原本打算將對她的愛意永遠(yuǎn)埋藏于心默默祝福；然而卻見到人群中對著公主的那支利箭，他義無反顧的沖過去為她擋住……”

    “被獻(xiàn)血浸染的他睜開眼，恍惚見到她披著婚紗，含笑望著他。在他們身旁，天使正為他們唱著祝福的歌。他不敢相信的問這是夢嗎？然后緊緊握住她的手說……有夢，就夠了。”輕聲說完最后這句，我的眼眶卻已漸紅，一縷清淚墜落在黑白琴鍵上，滑下一道痕。

    他用溫?zé)岬氖譃槲夷ㄈI水，聲音有一絲暗啞:“他是幸福的，至少，在他心愛之人將要身亡之時他還能夠有機(jī)會沖過去救她?！?/br>
    “皇上……”我哽咽住，他緊緊抱住我，然而卻發(fā)覺我身子guntang；蹙眉用手探了探我的額頭，頓時心急如焚:“這么燙，你病了為何不告訴朕？我立刻去宣太醫(yī)！”

    我虛弱一笑:“宣太醫(yī)？您忘了，我現(xiàn)在是蕓初，不是珍妃，宮女……不得尋醫(yī)問藥，更不必提太醫(yī)了?！?/br>
    他聞言更是滿眼焦灼，我支撐著說:“沒關(guān)系，過幾日便自個兒好了。”

    “說什么胡話！朕不管，縱然是讓太醫(yī)為朕開風(fēng)寒之藥也得讓他們來！”他失去往日的沉穩(wěn)左右徘徊，我未來得及阻止，他便叫來了他還算信得過的孫太監(jiān)，讓他去請?zhí)t(yī)。

    “皇上，您病了？”那小太監(jiān)覺突然，忍不住小聲問。

    “少廢話，速去請來?！被噬蠌?qiáng)硬的話語讓他一愣，卻還是應(yīng)聲去請。

    “珍兒，不必?fù)?dān)心，待會朕會和太醫(yī)說是我入了風(fēng)寒，命他們開藥，你在這等著?！彼靼孜业膿?dān)心，對我輕聲說完便讓我先去內(nèi)室，以免被看出來。

    我有些坐立不安，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到瓷碗在地上碎裂的聲響，擔(dān)憂的走到離御塌較近卻又不顯眼的一側(cè)豎起耳朵聽著。

    “讓你們開個治風(fēng)寒之藥，你們一個個的卻在這和朕打著太極！這是多大的難事么！”皇上憤怒的聲音傳來。

    “皇上，不是臣不肯為您開藥，只是藥不可亂開；方才為您把脈，您依舊還是氣血不暢，肝胃需要調(diào)理，但并無風(fēng)寒之狀。?”那名太醫(yī)磕了一個頭說。

    我微微低下頭來，見他為我如此，心頭很不是滋味。

    “你們……”他怒意難道，然而幾名太醫(yī)卻都通通跪了下來。

    我緊緊咬著唇，想要出去勸他，但是我知道那些太醫(yī)光看我臉色就知我得了風(fēng)寒，又無端見皇上鬧著讓他們開藥，難免不起疑心。

    我默默回到內(nèi)室的床榻上，渾身無力的靠著邊。又過了許久，我才見皇上進(jìn)了內(nèi)室，見他滿面不快，我知那些太醫(yī)定然無論如何都不肯無端開藥。

    “珍兒，對不起……”他在我身旁緩緩坐下，難掩自責(zé):“朕那天就壓根不該讓你跟著去遭罪。”

    我輕輕握住他的手說:“我方才見到了，您不遺余力讓他們開藥的模樣。他們也有自己的難處，畢竟未查出您有風(fēng)寒卻隨意開了這藥，他們不敢擔(dān)這責(zé)?！?/br>
    “您放心，現(xiàn)在的我上過刀山下過油鍋，這么一點(diǎn)風(fēng)寒算什么。”我忍住不適讓自己擠出笑容來安慰心情低落的他。

    然而，到了夜晚卻越來越覺寒意頓生，皇上為我裹上了一層被子，我卻還是止不住的開始哆嗦；他緊緊咬著唇出去又搬了褥子來一邊問我還冷嗎，他手忙腳亂的模樣讓我心頭一動。

    “您將自個兒的褥子都搬來了，晚上您可怎么辦？”我咳了一聲，笑說。

    他隔著褥子，緊緊抱住了我:“這樣，便不冷了吧。”

    心頭升騰的暖意驅(qū)趕了些許寒冷，他竟然維持著這個姿勢直到天明。

    我渾渾噩噩的醒來，不忍看他如此，便強(qiáng)烈申請回自己的居所歇息兩日，他雖不放心，卻又拗不過我。

    外頭的蟬鳴聲一聲比一聲要響，躺了兩日的我嗓子卻如燃起了火將要冒煙那般，掙扎著起身倒了一杯水。心里告誡自己這并不算什么，當(dāng)初獨(dú)自在冷宮都挺了過來。

    我灌了自己好幾杯水，卻聽見外頭響起了敲門聲。

    “蕓初，皇上宣召你過去。”是一名宮女的聲音，我心生疑惑，以皇上的性格定然會讓我多歇息幾日，怎會此刻讓我過去當(dāng)差？

    拖著混沌的大腦邁入殿內(nèi)，我見到只有他一人，似乎他又設(shè)法擯退了其它人。

    “好些了嗎？”?見到我來，他忙起身問。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卻端來了一碗藥:“這個是治風(fēng)寒的，快趁熱喝下吧?！?/br>
    我滿面詫異:“太醫(yī)……肯開藥了？”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而我卻覺他的面色比之前更顯蒼白；他體貼入微的舀起一勺湯藥來喂我，我依舊止不住心存疑惑的望著他。

    “皇上，您是用什么法子竟能說動那些太醫(yī)？”我還是忍不住問。

    “朕的命令……他們不敢不聽?！彼谅曊f，然而面容上卻閃過一絲不自然。

    我直勾勾的望著他，他卻忽視我的目光，堅持將這碗湯藥喂我喝完。準(zhǔn)備差人將瓷碗撤下之時他背過身去仿佛是抑制不住的抵住唇咳了幾聲。

    我皺著眉，忽然想透了什么，太醫(yī)之所以能開藥的前提只有可能是……他也得了風(fēng)寒；心頭一震，仿佛渾如一鍋粥的腦子都瞬間清醒了過來。

    “皇上！這是怎么一回事？您怎么也病了?！蔽移鹕砝∷氖直?“您該不會為了我……故意讓自己也染上了風(fēng)寒？”

    他在我的目光中沉默不語，我只覺心抽痛一下，抓著他的手臂更緊:“您當(dāng)真傻！原本就身子不好，怎么能……”

    “莫非，讓朕看著你繼續(xù)束手無策下去？”他痛心的望著我緩緩開口，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混雜著深深的自責(zé)和不愿往事重演他卻總是無能為力的黯痛:“這雖是個愚笨的法子，但也……別無他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