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匯報

    沉聿背對著寬大的辦公桌，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忙碌的急救通道，閃爍的紅藍警燈將冰冷的玻璃映照得光怪陸離。

    急救中心旁一間臨時清空的宣教室，此刻成了沉聿的辦公室。濃重的消毒水氣味無法完全掩蓋空氣中殘留的血腥氣。他脫下的羊絨大衣隨意搭在旁邊的椅背上，深色的面料也掩蓋不住幾處機油污漬和更為刺目的暗紅色血塊。

    他剛剛換上了秘書帶來的干凈襯衫，正系著袖扣，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動作沉穩(wěn)，卻無端令人緊張起來。

    篤、篤、篤。

    敲門聲克制而清晰。

    “進?！背另矝]有回頭。

    門被推開，秘書走了進來。他手里拿著一個平板電腦，一個牛皮紙文件袋，臂彎里還搭著一件熨燙平整的深灰色羽絨大衣。

    秘書將大衣掛在門邊的衣架上，動作利落。隨后，他將平板和文件袋放在辦公桌靠近沉聿的一側，開始工作匯報。

    “關于發(fā)生在今日上午11時27分，位于高科技工業(yè)園區(qū)入口處的嚴重交通事故初步調查情況，向您匯報?！?/br>
    沉聿終于系好了最后一顆袖扣，緩緩轉過身。他沒有坐下，只是將雙手撐在寬大的辦公桌邊緣，身體微微前傾。

    “說。”

    “是?！泵貢c頭，目光落在平板屏幕上，開始逐條匯報，語速適中，條理分明：

    涉事人員身份確認：傷者張招娣，女，21歲。涉案人員李網(wǎng)腰，48歲，張寶根，19歲。目前已被公安機關控制?！?/br>
    “關聯(lián)人員：貨車司機李建華，男，36歲，身份證號XXXX，所屬貨運平臺‘運拉拉’。事故中受輕傷，正在接受詢問。”

    “根據(jù)嫌疑人張寶根供述和其手機cao作記錄，及平臺數(shù)據(jù)交叉印證：今日上午9時15分，張寶根使用其本人身份信息及手機號注冊新賬號，領取新人首單五折優(yōu)惠券。9時22分，使用該賬號下單，預約車型為小面包車，運輸物品標注為‘大件行李（棉被）’，路線從滬市高科技工業(yè)園區(qū)味美鮮餐館至粵省潮汕市安居鎮(zhèn)?！?/br>
    “司機李建華于9時45分接單，12時08分抵達約定地點。據(jù)其陳述及現(xiàn)場勘查初步還原：李網(wǎng)腰母子攜帶一件體積龐大異常沉重的棉被包裹。在李建華協(xié)助下，該包裹被裝載至車輛后備箱。”

    “司機李建華稱，曾詢問包裹內容，對方回答‘舊棉被，家里老人非要帶回去’。平臺服務協(xié)議中，司機無強制開箱驗視權，但建議對異常物品保持警惕并上報。李建華未堅持驗視，亦未上報平臺。”

    “上車后，李網(wǎng)腰母子就訂單費用與司機發(fā)生激烈爭執(zhí)，爭議焦點在于新人首單五折券使用規(guī)則。平臺規(guī)則明確：該券僅適用于起步價及短途訂單，最高減免限額20元，不適用于長途訂單。但李網(wǎng)腰母子堅持認為應享受全程五折。爭執(zhí)升級，雙方在車內及下車后在車輛側方發(fā)生言語沖突及輕微肢體拉扯?！?/br>
    “爭執(zhí)過程中，位于后備箱棉被包裹內的張招娣女士恢復意識并掙扎。動靜被司機李建華察覺。李建華立即下車要求打開后備箱查驗，發(fā)現(xiàn)包裹內為活人后，明確表示拒絕運送，并欲取出手機報警及聯(lián)系平臺?！?/br>
    “此時，嫌疑人李網(wǎng)腰母子下車阻攔，叁人于駕駛室后方位置發(fā)生糾纏。期間，涉事車輛未熄火，車鑰匙未拔除。張招娣女士從后備箱掙脫爬入駕駛室，cao作車輛，導致車輛失控?！?/br>
    “車輛高速前沖約15米后，猛烈撞擊園區(qū)入口處重型鐵制升降閘門。撞擊導致車頭嚴重損毀，張招娣女士被安全氣囊彈出保護，司機李建華因在車外糾纏僅受擦碰輕傷，兩名嫌疑人未受傷?！?/br>
    “經公安機關突擊訊問嫌疑人及對現(xiàn)場餐館后廚、殘留食物、嘔吐物進行毒化檢驗之后，還原大致事實經過。

    “嫌疑人李網(wǎng)腰和張寶根供認，以‘吃散伙飯’為名，于今日上午將張招娣女士誘騙至餐館。用從嘉定區(qū)江橋農貿市場水產攤販處購買的‘麻魚藥’捂住被害人摳鼻將其迷暈，用厚棉被包裹捆綁，并通過手機平臺下單意圖將人帶走。

    “刑科所毒物檢測報告指出，在張招娣女士血液、嘔吐物中，均檢出高濃度丁香酚成分。其血藥濃度接近醫(yī)用局部麻醉劑有效濃度下限，但遠低于中毒致死量。專家意見，滬市正規(guī)渠道流通的水產用麻醉劑主要成分為丁香酚，相對溫和，代謝較快，常用于活魚運輸保鮮，對人體有短暫鎮(zhèn)靜、麻醉效果。此成分與嫌疑人供述的購買來源相符。”

    “嫌疑人供述的投藥量，若使用含劇毒生物堿如莨菪堿、曼陀羅堿的土制麻藥，足以致命。使用滬市流通的丁香酚制劑，因其藥效相對較弱且代謝快，是導致傷者在運輸途中蘇醒的關鍵因素。”

    “經醫(yī)院全面檢查及診斷，張招娣女士主要傷情為撞擊導致額部、左前臂軟組織挫傷及淺表擦傷，左大腿十字韌帶拉傷；輕度腦震蕩造成的短暫昏迷，目前已清醒，無顱內出血；輕微吸入性肺炎風險，正預防性治療。綜合評定傷勢為輕傷，無生命危險，目前留院觀察中，生命體征平穩(wěn)，神志清醒，可進行簡單交流?！?/br>
    “涉案棉被、殘留食物、嫌疑人含下單記錄、通話記錄、購買麻魚藥的農貿市場攤位信息、平臺訂單及通話錄音等，均已固定為證據(jù)?！?/br>
    秘書匯報完畢，將平板電腦屏幕轉向沉聿方向，上面顯示著關鍵的訂單截圖、毒檢報告首頁和傷者最新的監(jiān)護儀數(shù)據(jù)摘要。文件袋里是訊問筆錄的原件。

    辦公室內一片死寂，只有角落的空氣凈化器發(fā)出低沉的嗡鳴。窗外的救護車燈光，周期性地掃過沉聿線條冷硬的臉龐。他撐著桌面的手指，指關節(jié)幾不可察地泛白，但面上依舊沉靜如水。

    沉默持續(xù)了約十秒，仿佛在消化這冰冷而殘酷的信息鏈條。

    終于，沉聿直起身，目光從平板屏幕上移開，重新落在秘書臉上，開始下達指令：

    “知道了。盯緊叁件事：”

    “第一，傷者的醫(yī)療。確保最佳治療和護理，我要院方每日的詳細診療報告。輕傷，”他微妙地加重了這兩個字，“也要確保不留任何隱患?！?/br>
    “第二，案件偵辦。督促公安機關，依法從嚴、從快處理。重點是迷藥的來源鏈條，務必查清。平臺的責任，厘清后按上限追責。”

    “第叁，輿論?！彼D了頓，眼神銳利，“這件事，到此為止。我不希望在任何非官方渠道，看到任何捕風捉影的報道。明白嗎？”

    秘書心領神會：“明白。會妥善處理信息?！?/br>
    “去吧。”

    秘書立刻拿起文件和設備，又看了一眼沾滿血污的大衣，順手帶走了。

    就在數(shù)小時前，車禍現(xiàn)場一片狼藉。當眾人還在驚愕中時，這位向來冷靜自持的領導，突然沖過去，直接抱著傷者沖向剛剛抵達準備接他離開的公務專車，厲聲命令司機以最快速度沖往醫(yī)院。那不顧一切的樣子，與此刻站在窗前冷靜下達指令的他，判若兩人。

    沉聿的目光最后掃過秘書手上那件沾染血污的大衣，眼神深處涌動著極其復雜的情緒。他走到衣架前，拿起那件嶄新的羊絨大衣，利落地穿上，動作恢復了慣常的從容與威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