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福寺大廈頂層的空中花園餐廳，名不虛傳。這里是二環(huán)內(nèi)的絕佳觀景點，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將初秋的美景盡收眼底，俯瞰著整個故宮全景，璀璨的故宮金頂和遠(yuǎn)處連綿的西山輪廓，構(gòu)成一幅流動的畫卷。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灑進(jìn)來，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和精致的金屬餐桌上跳躍，空氣中彌漫著高級香氛與現(xiàn)磨咖啡豆混合的醇厚氣息。

    靠窗的卡座邊，她點了一杯檸檬水。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羊絨套裙，襯得肌膚勝雪，長發(fā)松松挽起，露出優(yōu)美的脖頸線條，幾縷碎發(fā)慵懶地垂在頰邊，非常典型的文藝風(fēng)格，社交軟件推崇的松弛感，店里不時有人上前搭訕，都被婉言謝絕。

    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桌面，她在等CoCo。CoCo在電話里神神秘秘地說發(fā)現(xiàn)了一個超棒的新銳藝術(shù)家工作室，就在這大廈里，非要拉她一起來看看，說是來“開開眼界”，還專門在這個不對外開放的會員制餐廳里預(yù)定了位置。她本不想來，但想到CoCo是目前最容易接觸到陳漢升的跳板，她還是耐著性子赴約了。

    約定的時間過了十五分鐘，她微微蹙眉，正準(zhǔn)備給CoCo發(fā)信息詢問，一個高大沉穩(wěn)的身影卻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徑直朝她的座位走來。

    是陳漢升。

    他今天穿著一身深灰色的杰尼亞西裝，沒有系領(lǐng)帶，里面是同色系的絲質(zhì)襯衫，少了幾分商務(wù)場合的刻板，多了幾分隨性。他步履從容，目標(biāo)明確的走過來，臉上帶著略帶歉意的微笑。

    瞬間明白了什么，她不動聲色地拿起手機(jī)，果然看到CoCo剛剛發(fā)來的信息，語氣充滿夸張的歉意和撇清：

    “晗晗寶貝！十萬火急萬分抱歉！我那個不省心的表弟突然在學(xué)校跟人打架被叫家長了！我媽在國外，只能我硬著頭皮去挨訓(xùn)了！哭死！今天實在過不去了，改天一定補(bǔ)償你！愛你么么噠！(づ￣  3￣)づ”

    看來今天是陳漢升想見她，怕她不來，才找CoCo把她騙出來。

    她猜陳漢升早晚會來找她，沒想到這么快，節(jié)奏可不能由他掌握。于是放下手機(jī)，她臉上迅速掛起一層客套而疏離的笑意，拿起手包就要離開：“陳總，真巧，我在這里等CoCo。不過CoCo剛發(fā)消息說她臨時有事來不了，看來我也該走了?！?/br>
    “張小姐，這就走嗎？風(fēng)景正好?！标悵h升在她擦身而過時開口，他微微側(cè)身，擋住了她離去的方向，姿態(tài)依舊彬彬有禮，“其實，是我拜托CoCo約您出來的。怕直接邀請會被拒絕，所以用了點小手段，非常抱歉?！?nbsp; 他坦誠地看著她。

    她停下腳步，臉上那層客套的笑意加深了，卻更顯冰冷：“哦？陳總費(fèi)心了。不過，我們這樣單獨(dú)見面，恐怕不太合適?！彼桃鈴?qiáng)調(diào)了兩人此時的身份，“既然CoCo不來了，我也正好有別的事，失陪了?！?nbsp; 她再次邁步，動作堅決。

    “張小姐，”陳漢升的聲音在她背后響起，不急不緩，卻語出驚人，“你跟CoCo似乎沒有完全講實話吧？”

    腳步再次頓住，她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的笑意徹底消失：“陳總這話是什么意思？”

    陳漢升向前走了兩步，拉近了距離，卻并沒有看她，而是拉開座椅：“林董的風(fēng)流韻事，在圈內(nèi)不是什么秘密。林夫人因此流過的眼淚，CoCo從小看到大。她對‘情婦’、‘包養(yǎng)’這類身份的厭惡，是刻在骨子里的。她可以和你成為閨蜜，只有一個前提——”  他頓了頓，輕聲說道，“你從未告訴過她，你和沉聿的真實關(guān)系?！?/br>
    空氣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陽光依舊燦爛，餐廳里低緩的背景音樂依舊流淌，但周遭的一切都瞬間褪色模糊，只剩下陳漢升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

    看著那張瞬間褪去所有偽飾，只剩下冰冷戒備的臉，陳漢升反而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掌控全局的篤定。他微微傾身，聲音放得更低，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指向旁邊的座位，“現(xiàn)在，可以請張小姐賞臉，一起喝杯咖啡了嗎？這里的瑰夏還不錯?！?/br>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帶著無聲的較量。拒絕，意味著心虛；留下，則意味著落入他的節(jié)奏。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臉上重新覆上平靜。

    “好啊?！彼匦伦?，姿態(tài)優(yōu)雅，仿佛剛才的劍拔弩張從未發(fā)生，“既然陳總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br>
    侍者適時地送上兩杯香氣馥郁的瑰夏咖啡。精致的骨瓷杯碟，深褐色的液體氤氳著熱氣。她沒有碰杯子，只是冷冷地看著對面的陳漢升。陳漢升端起杯子，姿態(tài)從容地啜飲了一口。

    “張小姐不必如此戒備，”陳漢升抬眼看向她，語氣誠懇，“我剛才說那些，并非要挾，只是想表明一個態(tài)度，我沒有跟CoCo講任何關(guān)于你私事的話。畢竟，”他攤了攤手，“這是你的隱私。”

    “你不說，我還真的會誤會，”她的回應(yīng)冰冷，帶著明顯的譏誚，“畢竟，你是萬云集團(tuán)的陳總。萬云……和顧家的事情，誰不知道？你這樣的人，最擅長的不就是利用信息差嗎？”

    他沒有反駁，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這張熟悉的臉。那眼神專注得近乎貪婪，帶著一種穿越時空的恍惚感，仿佛在透過她的皮囊，努力辨認(rèn)另一個早已消逝的靈魂。

    “就是這種眼神，”她忽然開口，聲音清冷，打破了沉默，“跟沉聿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樣。像在看一件物品，或者說，在看一個影子。”  她的語氣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厭惡。

    陳漢升放下咖啡杯，微微向后靠向椅背，姿態(tài)放松了些：“說實話，我也沒想到?！彼坪踉谡遄迷~句，“沉聿和顧涵生前，幾乎是勢同水火。所有人都知道，他們之間的爭斗有多激烈。沒想到……”他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顧涵死后，沉聿倒成了最深情的那個。”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這張精致的五官，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

    迎著他的目光，她沒有絲毫閃躲，反而微微向前傾身，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好奇：“是啊，就為了這張臉。陳總，”她故意將尾音拖長，帶著蠱惑般的挑釁，“我和顧涵……真的很像嗎？”

    陳漢升眼神深處閃爍著極其復(fù)雜的光芒，有追憶和痛楚，有審視和迷惘。他看著眼前這張臉，那熟悉的眉眼輪廓，那微微上揚(yáng)的唇角弧度，與記憶深處那個驕傲的身影幾乎完美重迭。陽光勾勒著她側(cè)臉的線條，有那么一瞬間，陳漢升感覺時光倒流了。

    “像……”他的聲音低沉下來，眼神也仿佛穿透了時間，看向某個遙遠(yuǎn)的虛空，“非常像。你現(xiàn)在坐在這里，就這樣看著我，就好像，她真的回來了?！?nbsp;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這張臉上，那眼神不再是剛才的審視和算計，而是蒙上了一層深沉的痛苦和懷念，甚至流露出一種近乎深情的錯覺。

    陳漢升為了今天的圖謀，竟然可以跟她這么投入的演戲。

    作為顧涵的前夫，陳漢生入贅顧家，表面風(fēng)光，內(nèi)里卻一直活在顧涵強(qiáng)勢的陰影下。他內(nèi)心深處，對顧涵的感情絕不可能有江賢宇那種純粹熾烈，也不會有沉聿那種復(fù)雜交織的執(zhí)念。他只有壓抑不甘，甚至可能還有解脫。

    一個活生生的顧涵影子出現(xiàn)在眼前，只會不斷提醒他那段被視為“贅婿”的屈辱過往，觸動他內(nèi)心最深的創(chuàng)傷，帶來的是不適和警惕，絕不可能是深情。

    更重要的是，陳漢生做過顧家的贅婿，又即將做唐家的贅婿。而唐怡把他的臉皮當(dāng)磨刀石，用起來一點都不心疼。

    陳漢升此刻最需要的是什么？是尊嚴(yán)？是掌控感？還是真正能觸及他內(nèi)心脆弱處的理解和心疼？

    陳漢升看到，她的身體向后靠去，刻意拉開與他的距離，端起那杯一直沒碰的咖啡，輕輕抿了一口。

    “呵，”她放下杯子，發(fā)出一聲短促的輕笑，打破了剛才追憶深情的氛圍，“陳總，這種戲碼，騙騙CoCo那種小姑娘還行。對我還是省省吧，我不吃這一套。”她抬起眼，目光清亮，直視陳漢升，“相反，我非常，非常不喜歡被人當(dāng)成另一個人的影子，一個替身。這種感覺……”她微微停頓，眼中恰到好處地迅速彌漫起一層水汽，“糟透了?！?/br>
    她從桌上抽出一張紙巾，動作略顯慌亂地按了按眼角，掩飾那瞬間泛起的紅暈。

    陳漢升被這突如其來的情緒爆發(fā)弄得微微一怔，看到她泛紅的眼眶和強(qiáng)忍淚水的脆弱模樣，他心中那點刻意營造的“緬懷”情緒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意外的觸動？他甚至下意識地拿起桌上的紙巾盒，抽出一張干凈的紙巾，隔著桌子遞了過去。

    “抱歉，”他的聲音少了些試探，多了些真實的歉意，“我無意冒犯?！彼粗俏⑽㈩澏兜募绨?，與他記憶中永遠(yuǎn)昂著頭的顧涵截然不同。這種反差，竟奇異地牽動了他心底某種異樣的情緒。

    “沉聿……他對你不好嗎？”陳漢升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口，這個問題有些冒犯了。

    她猛地抬起頭，眼中還帶著未干的濕意。她瞪著陳漢升，一字一句反問：“陳總問得好。我被沉聿‘包養(yǎng)’，那你呢？你不也是被唐怡‘包養(yǎng)’著嗎？唐大小姐對你好嗎？”

    “包養(yǎng)”兩個字，狠狠的刺向陳漢升最不愿示人的傷疤——“贅婿”。這是他前半生揮之不去的烙印，是他在顧家謹(jǐn)小慎微的根源，更是他內(nèi)心深處最敏感自卑的痛點。萬云崩塌后，他拼盡全力洗刷這個身份，用重振萬云來證明自己。然而，唐怡對他呼來喝去的態(tài)度，又像一記記耳光，時刻提醒著他，在真正的頂級豪門眼中，他或許永遠(yuǎn)都帶著“吃軟飯”的原罪。

    這番話，毫不留情地撕開了他精心縫合的傷口，將那些屈辱和憤怒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陳漢升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溫和與歉意蕩然無存。他的瞳孔驟然收縮，下頜線猛地繃緊，捏著咖啡杯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他死死地盯著張晗，眼神陰鷙得可怕，餐廳里溫暖的光線似乎都無法驅(qū)散他周身驟然散發(fā)的寒意。

    咖啡館里輕柔的音樂和低語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兩人之間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的死寂。服務(wù)生似乎察覺到了這邊不同尋常的低氣壓，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不敢靠近。

    她毫不畏懼地迎視著他，甚至帶著挑釁的意味。這話很重，卻也是撕開他偽裝最有效的方式。她在賭，賭他不敢在這里失態(tài)，賭他內(nèi)心的痛點被戳中后，反而會更容易卸下防備。

    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就在她以為要賭輸了，他要爆發(fā)或者拂袖而去時，陳漢升緊繃的身體卻奇異地慢慢放松下來。他臉上那駭人的陰沉如同潮水般退去，最終化作一個極其復(fù)雜的笑容。他緩緩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

    “呵……”他低笑出聲，笑聲里充滿了無奈，“是啊，你說得對?！B(yǎng)’哪有什么好的?！?nbsp; 他端起已經(jīng)微涼的咖啡，一飲而盡。這一刻，他身上那種刻意維持的精英光環(huán)似乎黯淡了，露出了底下那個同樣戴著枷鎖的靈魂。一種奇異的的共鳴感，在兩人之間無聲地滋生。

    看著他飲盡咖啡的動作，心中那根緊繃的弦也悄然松動了一些。她抽出紙巾，仔細(xì)地擦了擦眼角和嘴角，動作恢復(fù)了從容，仿佛剛才的脆弱和尖銳都未曾發(fā)生。

    “陳總，你今天費(fèi)了這么大勁，繞這么大一個彎子，讓CoCo把我騙到這里來，甚至不惜撕破臉皮，”她頓了頓，目光銳利地直視陳漢升，“總不會就是為了看著我的臉，重溫舊夢，或者跟我探討被包養(yǎng)的心得吧？”

    陳漢升顯然沒料到張晗的情緒轉(zhuǎn)換如此之快。她前一刻還紅著眼眶，下一刻就變成了冷靜理智的談判者。這種反差讓他有些措手不及，他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重新審視著眼前的女人。

    “張小姐真是，快人快語?！标悵h升扯了扯嘴角，試圖找回主動權(quán)，“費(fèi)勁約你出來，當(dāng)然不是為了看你這張臉……?！彼桃獗荛_了“顧涵”的名字，目光坦然地迎上那帶著詢問的眼神，“那對你，對我，都太不尊重了?！?/br>
    “哦？”她挑眉，示意他繼續(xù)。

    “我約你，是想談筆生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