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瑤轉(zhuǎn)怒為喜，抿唇一笑，湊近了看著薛白。

    “我真就那般美嗎？”

    “嗯。”薛白稍稍避開了她的目光。

    楊玉瑤一生不知聽過多少次贊美，此時卻覺得這聲“嗯”很真誠，不是阿諛奉承。

    “有多美？”

    她仗著自己美貌，故意將那張沒有瑕疵的臉湊得更近些，讓薛白能仔仔細(xì)細(xì)地瞧瞧她，也嚇嚇這個羞澀的少年。

    沒想到，薛白這次不避，迎著她大膽的眼神，與她對視。

    楊玉瑤未曾想過他是這般性格，一會兒之后，她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濃，覺得這事頗為新奇有趣，偏要讓薛白先眼神閃躲，不然便是她輸了。

    兩人的眼神仿佛黏在了一起。

    一邊是美目顧盼，流轉(zhuǎn)生輝；一邊是眼神坦蕩，能讓人懂出故事來。

    可惜，還未分出勝負(fù)，有不識趣之人上前，打斷了他們。

    “虢國夫人安康?！?/br>
    楊玉瑤不悅，轉(zhuǎn)頭看向楊釗。

    不知為何，她今日卻覺楊釗格外的油頭粉面，透著股粗鄙的俗氣。

    “堂兄為何當(dāng)街與人爭吵??？”她開口問道，語氣慵懶。

    楊釗道：“還請虢國夫人為我作主，我有一位紅顏知己，先是被御史中丞楊慎矜強(qiáng)買，這也就罷了，可楊慎矜竟是……竟是將她送給了一個老妖僧！”

    楊玉瑤聽了，目光落向那邊的馬車。

    明珠若有所感，抹著淚抬眼回看，顯得格外柔弱嬌美。

    兩個美婦各自坐在馬車上，隔街互視。一個權(quán)勢滔天，一個漂若殘萍。

    好一會楊玉瑤才舍得移開目光，掃了眼那老僧，柳眉一皺，目露厭惡。此時再看薛白，才能感受到這少年郎的好風(fēng)采。

    她招人吩咐道：“去，邀那惡僧與他的美侍到我府上一敘，有酒水款待?！?/br>
    ***

    車馬轉(zhuǎn)入虢國夫人府，添酒回?zé)?，?zhǔn)備開宴。

    楊玉瑤讓人接了楊釗遞上來的禮單，自往上首的軟榻上坐下，招手道：“薛白，你過來與我同坐?！?/br>
    仿佛薛白也是楊釗所送禮物中的一件。

    薛白道：“我先去為瑤娘安排幾道菜肴如何？”

    “怎樣佳肴我沒吃過？”楊玉瑤不由輕笑，“豈差你那一口？”

    杜有鄰一臉沉郁地跟著人群，聞言忽然正色道：“那確是非同凡響之佳肴，老夫正是為此而來！”

    眾人都愣了愣，暗罵好好的筵席，從何處跑來一個臭臉老夫子，話都不懂說。

    楊玉瑤倒不生氣，看向薛白，問道：“有這般美味？”

    “否則豈敢來獻(xiàn)禮？”

    楊玉瑤雖還有些不以為然，卻還是吩咐人帶薛白幾個去廚房。

    杜有鄰不情愿去廚房，更不愿待在堂上與一眾幸臣、外戚、jian黨狎玩，干脆跟上。

    “啊，阿爺怎來了？”杜五郎回頭一看，怕老父親在影響了自己的發(fā)揮，忙道：“君子遠(yuǎn)庖丁，孩兒是因?yàn)椤?/br>
    “閉嘴，你懂什么?！?/br>
    杜有鄰扳著臉，卻心知他該做的事已做完了，且做得很好。

    只一句話，助薛白為虢國夫人送上佳肴，他既巴結(jié)了虢國夫人、又不是為了巴結(jié)。想來，往后旁人說及此事，便像李太白讓高力士脫靴之事般，稱杜贊善直率敢言，有名士之風(fēng)。

    一舉三得，這是他平生權(quán)術(shù)運(yùn)用最高明的一次，反復(fù)回味，恨不能贊自己一句“神來之筆”。

    ***

    虢國夫人府的廚房，比杜宅的正房還要大兩倍。

    在此掌廚的是在長安很有名氣的廚吏鄧連，透花糍正是由他所創(chuàng)。

    薛白知道，一個名廚最忌諱的就是別人帶著鍋碗瓢盆到他的地盤上撒野，因此格外注意安撫鄧連。

    “上次虢國夫人賜我透花糍，我一嘗方知盛名之下無虛士。吳興的小米糯而不膩，白馬的赤豆綿而不沙，食之齒醉，滿口留香。鄧長吏之技藝，足以留名于史?！?/br>
    “薛郎君謬贊了，小人萬萬擔(dān)不起?！?/br>
    鄧連已年邁，須發(fā)皆白，卻很健朗，披著華麗的厚襖，不像廚子，倒像府中的長輩。

    他對薛白此評價深以為然，稍稍謙虛了幾句，當(dāng)即應(yīng)道：“薛郎君真是小人的知己……”

    杜五郎在一旁聽了不由犯嘀咕，當(dāng)時那整盒透花糍只留下一塊，其它全給了皎奴。剩的那一塊卻還要分給眾人，嘗了還要評價。

    吳興米、白馬豆，這可全都是他嘗出來的，他才是鄧連的知己！

    眾人進(jìn)了廚房。

    胡十三娘擼起袖子正準(zhǔn)備大干一場，轉(zhuǎn)頭一看，卻見主家、名廚都盯著，登時慌亂起來，掃視著陌生的器具，不知該做什么。

    “切菜吧。”杜五郎推了她一把。

    炒菜其實(shí)很麻煩，各種器具、用料、配菜都要準(zhǔn)備，僅試錯就試到了深夜，指揮的雖是薛白，他卻更有天賦。

    ……

    鄧連果然廚藝不俗，當(dāng)看到銅鍋被燒熱，當(dāng)即便搖了頭。

    “如此熱菜，唯干而色焦，入不得口。嚯，此為何物？”

    忽然，他目光一凝。只見胡十三娘打開一個瓷罐的蓋子，顯出了里面的白膏。拿木勺刮了一塊，放到熱鍋里抹了一圈。

    這白膏遇熱即化，原來是油。

    “若添油是個好主意，但油腥味重，亦入不得口?！?/br>
    “鄧長吏說的是胡麻油?！倍盼謇傻?，“胡麻油用于涼抖，那可香了。但不能用來炒菜，我們這是……”

    “莫說?！?/br>
    鄧連忽然抬手，止住了杜五郎的話。

    此時油已熱，胡十三娘拿起蔥姜、香料下鍋，騰起一陣香味。

    鄧連吸了吸鼻子，猶豫片刻，還是嘆息一聲道：“這是你們的秘法，價值萬貫，不宜輕易示人?！?/br>
    杜五郎正在興頭上，本想說這是今晨好不容易才買了小母豬的肥rou熬的一點(diǎn)點(diǎn)油，但鄧連卻已轉(zhuǎn)身出了廚房。

    那邊羊肚下鍋，胡十三娘拿起一壺房縣黃酒，沿著鍋邊均勻倒下，香味愈濃。

    鄧連腳步一停，微微側(cè)了側(cè)頭。

    但想到過往得許多人庇護(hù)，才使他以透花糍之技藝、享受了一輩子富貴，終是狠狠心，走遠(yuǎn)了。

    薛白不打算敝帚自珍，跟到院中，道：“鄧長吏不必如此，彼此交流，方可共同進(jìn)益?！?/br>
    他覺得以鄧連的廚藝，其實(shí)已經(jīng)看懂了。

    “薛郎君太客氣了。小人從不讓旁人偷師，也從不偷師旁人，臨到老了，不能破了例?！编囘B向薛白行了一禮，笑道：“佳肴出鍋，若能讓小人嘗嘗，已是不勝感激?！?/br>
    ***

    堂上又添了一個位置，卻是長安名廚鄧連也要品嘗一下薛白與杜家?guī)淼男虏恕?/br>
    終于，熱菜出鍋，從后廚端上大堂。

    第54章 落地生根

    大堂溫暖如春，賓客都已經(jīng)到了。

    薛白帶著菜肴回到堂上時，眾人剛剛寒暄好，在兩側(cè)的小桌分坐。

    楊玉瑤依舊讓他上前與她同榻席坐。

    “知道你酒量淺，給你備的是烏梅飲?！彼齻?cè)頭向他眨了眨眼，帶著些取笑之意，“莫要再醉了?！?/br>
    她不需要討好男人，要陪他、取笑他，為的是自己開心。

    薛白捧起金杯飲了一口，酸酸甜甜的。

    他深深看了一眼楊玉瑤，轉(zhuǎn)回來，以稍稍有些苦惱的口吻，低聲自語道：“怕還是會醉?！?/br>
    “為何？”

    “酒不醉人人自醉?！?/br>
    “哦？”楊玉瑤美目中流光一轉(zhuǎn)，“人為何自醉？”

    這一番話若換成楊釗來說，無非是“你太美讓我醉了”之類的油嘴滑舌，膩得厲害。

    薛白卻只是點(diǎn)到為止，不再作答，彬彬有禮地抬手道：“我特意為瑤娘準(zhǔn)備佳肴，請?！?/br>
    楊玉瑤有些不高興了。

    她頗為討厭薛白身上那種有些高格冷淡的感覺。

    此時，菜肴端上來了。

    “咦，這些都是什么菜？”

    由薛白安排的只有五道，以瓷白的小盤裝著，每盤只有少少一點(diǎn)。但色澤光鮮，熱氣騰騰，一看便讓人很有食欲。

    紅燜羊小排、爆炒羊肚絲、紅燒鯽魚、清炒冬莧菜、木耳炒雞蛋。

    楊玉瑤拿起筷子，目光在每道菜上來回看了兩遍，先夾了一根羊肚絲入口。

    紅唇上沾了些油光，她仔細(xì)咀嚼著，竟是從未嘗過的美味，不由眼神一亮，轉(zhuǎn)頭看向薛白。

    “你真是特意為我準(zhǔn)備的？”

    薛白不答反問道：“可口嗎？”

    “真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