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殿中已響起了一個(gè)蒼老而爽朗的聲音。

    “眾卿上元安康，百姓普天同慶?！?/br>
    “圣人制，普天同慶！”

    因圣人一句話，一個(gè)個(gè)坊樓上鼓聲響起，傳滿長安，一百零八坊的萬民皆可聽到圣意。

    沒有人能入睡，所有人都得與圣人同慶。

    “圣人制，普天同慶！”

    一時(shí)長安城中數(shù)十萬人紛紛行禮，齊聲歡呼。

    燈火竟還能更璀璨了一重。

    “圣人上元安康！”

    “圣人上元安康！”

    “……”

    天地之間，只有這一個(gè)聲音在回蕩。

    御座上，李隆基沐浴在這盛大無比的輝煌之中，略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古往今來，日升月沉從來非人力所能阻止，但每年的上元夜，他可打破晝夜，權(quán)力比日月還高。

    因?yàn)檫@是古往今來從未有過的大唐盛世。

    他是古往今來從未有過的千載第一圣君！

    凡夫俗子們絮絮叨叨著長安城很怕火，燈火很危險(xiǎn)，沒有宵禁很危險(xiǎn)……見識(shí)與螻蟻一般。

    他們不知道，唯有如此上元夜，才能讓四海萬邦見證這個(gè)如奇跡一般登峰造極的盛世與圣君！

    第65章 一夜魚龍舞

    宴始。

    歌聲從花萼樓中傳了過來，落在薛白耳中。

    “昭昭有唐，天俾萬國。列祖應(yīng)命，四宗順則。申錫無疆，宗我同德。曾孫繼緒，享神配極……”

    薛白不由在想，若沒有那么多的傾軋，能專心地享受這一晚的上元燈會(huì)，邀三五好友吃吃逛逛其實(shí)也不錯(cuò)。

    忽然。

    “二郎？真是二郎？”

    薛白轉(zhuǎn)身看起，一個(gè)青衣老仆從一群仆役中跌跌撞撞向他奔過來，人未至已嚎啕大哭。

    他退了兩步，避開這老仆想要扶他的手。

    對(duì)方動(dòng)作略略一滯，情緒卻沒有任何停頓。

    “老奴總算找到二郎了啊……阿郎！你失散多年的兒子回來了……讓我進(jìn)去！我要見阿郎，告訴他二郎回來了……”

    守衛(wèi)花萼樓大門的是龍武軍士，手中長戟一架，直接將這老仆推開。

    “退！”

    “我要見阿郎……弘農(nóng)郡公府的二郎找回來了！”

    “再不退，格殺勿論！”

    “阿郎??！老奴找到二郎，死而無憾了……”

    “何事喧嘩？”

    果然，有內(nèi)侍匆匆跑來。

    一切都還是依著李岫、楊慎矜的安排，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著，薛白卻只是不動(dòng)聲色地冷眼旁觀。

    此時(shí)花萼樓中一支舞樂結(jié)束、另一支歌舞還未開場(chǎng)之時(shí)，老仆的動(dòng)靜已驚擾了御宴。

    ……

    御宴上，楊慎矜聽聞自家老仆“找到二郎”，激動(dòng)難安，起身請(qǐng)罪。

    “臣管束下仆無方，因家事驚擾了圣人觀燈的雅興，可否容臣暫且告退，處置家務(wù)？”

    李隆基聞言朗笑，親和而不失威嚴(yán)，道：“今夜上元宴，談的本是家常，血脈乃大事，你不妨與朕說說?！?/br>
    圣人垂問，雖是丟臉之事，楊慎矜也只好在殿上說出來了。

    “圣人厚愛，臣慚愧。此事乃起于開元十九年，臣有一愛妾姓薛，懷了身孕，被原配所驅(qū)……多年之后。直到去年老仆聽說臣原配早已過世，便將那孩子帶回長安，不想路上遭了盜賊，臣是失而復(fù)得，得而復(fù)失??！”

    他故意將此事說得起伏，果然讓圣人下令，召那老仆與楊慎矜之子來覲見。

    李娘對(duì)此事好奇，趁著這間隙與李騰空議論，卻又聊到她那夫婿。

    “你可知我夫婿與楊慎矜沾親？”

    楊洄出身于弘農(nóng)楊氏觀王房，祖上是隋觀德王楊雄。到如今，觀王房比二王三恪還要顯赫。

    楊洄之父名叫楊慎交，襲封觀國公，與楊慎矜同輩；楊洄之母是長寧公主，她雖為圣人不喜，但在中宗皇帝時(shí)賣官鬻爵，富可敵國。

    李娘挑駙馬時(shí)，生母武惠妃正得寵，千挑萬選，才挑出了這一等一的家世、富貴，而且楊洄相貌好、人也聰明，樣樣都好。

    也因這層關(guān)系，她把楊慎矜視為壽王一黨，主張道：“不知楊慎矜這外室子是怎樣的人品才干？也到了婚配年紀(jì)，可由我來安排。”

    “我也不知呢。”李騰空應(yīng)道。

    已有內(nèi)侍引著人登上了花萼樓。

    李騰空本是隨意一瞥，忽然間卻呆愣住了。

    那登樓而來的少年郎步履從容，雖處于驚濤駭浪之間，猶給人一種氣定神閑之感，不是薛白又是誰？

    她心肝一顫，恍然明白過來，必是父兄與他議定的，讓他成為高門之子才可娶她。

    為此，他竟不惜欺君？！

    李騰空卻沒留意到，身旁的李娘也是呆愣在那，眼神滿是疑惑與不解。

    “不可能的！絕不會(huì)有這種事……”

    ***

    父子相認(rèn)之事，暗中早與駙馬楊洄打過招呼。

    楊洄是圣人之女婿、楊慎矜之同族、弘農(nóng)楊氏最顯赫的觀王房嫡系、與李林甫聯(lián)手害死廢太子李瑛的同黨，在此事之中將要起到的角色也頗為重要。

    當(dāng)身后腳步聲響起，楊洄正站在殿中談笑。

    “說來，楊二郎與我也是同族兄弟……”

    他回過頭，臉上還帶著得體的笑意。

    但卻在一息之間，他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他目光直直看著薛白那張臉，瞳孔震動(dòng)，眼神中滿是不可置信，如見了鬼一般。

    腦中驚濤駭浪般，只有一個(gè)念頭在翻涌。

    “絕無可能，絕無可能！”

    然而，薛白的反應(yīng)出乎了楊洄的意料。

    這少年郎只是很平靜地站到了離他不遠(yuǎn)處，一絲不茍地叉手行禮，開口道一句“圣人上元安康”，沒有任何異樣。

    楊洄干咽了一下，喉頭滾動(dòng)，小小邁了兩步，打量了一番，腦子里閃過各種雜亂的思緒。

    “不是。根本沒有這么老成，感覺就不是同一個(gè)人，年紀(jì)更大，更高，只是長相一樣而已……”

    “駙馬？駙馬？”

    楊洄回過神來，一抬眼，見到的是一張十分和藹可親的笑臉。

    高力士已站在了他面前。

    這位最得圣眷的大內(nèi)侍穿著紫袍，身高六尺五寸，肩寬體闊，威儀不凡，若不看那張笑臉，比許多武官還有氣勢(shì)。

    “駙馬，圣人問話，覺得二郎與楊中丞長得像否？”

    楊洄自覺失禮，連忙向高力士躬身，答道：“像，很像。”

    高力士親切地笑道：“楊中丞曾說過‘吾兄弟三人，盡長六尺余，有如此貌、如此材，而見容當(dāng)代以期全’，好風(fēng)采啊……小郎子，伱怎還不認(rèn)你阿爺？”

    說話間，他已轉(zhuǎn)向了薛白。

    只是，方才的話語卻似有深意……楊慎矜被引用的那句話，有點(diǎn)狂了。

    薛白當(dāng)即應(yīng)道：“回圣人、回高將軍話，我雖失了記憶，但近來卻偶能回憶起一些過往經(jīng)歷，比如讀過的書、聽過的話。與楊中丞所述情形，毫無相關(guān)，此事，也許是弄錯(cuò)了？”

    李林甫本在閉目養(yǎng)神，聞言忽然睜開眼，目光如電射向薛白。

    為相府做事的官員即使無過錯(cuò)，他也是想殺就殺，沒想到薛白今日竟敢違逆他的意思？

    此子叛了！

    在李林甫對(duì)面，李亨一直在吃rou喝酒，此時(shí)動(dòng)作稍稍一停，馬上繼續(xù)捧起酒杯一飲而盡，仿佛此事與他無關(guān)。

    “二郎，我可是你阿爺……親生阿爺??！”

    楊慎矜詫異了一下，顧不得在御前失儀，連忙轉(zhuǎn)過身把雙手搭在薛白肩上。

    醞釀了幾息，再開口，他聲音里已飽含了為人父的舐犢情深，還有微微的顫抖。

    “當(dāng)年是我對(duì)不住你們母子，你心里有怨……但父子血脈、天地人倫，你始終是楊家的兒子啊！”

    楊慎矜高大的身軀擋在了圣人與薛白面前，死死盯著薛白的眼，目光滿是提醒之意。

    ——豎子，你倒是演啊！

    趁圣人最高興之時(shí)，拜倒磕頭，喚一聲“阿爺”，此事就這般敲定，相府、楊宅皆大歡喜，從此良人美眷、前程似錦。

    只要簡單一個(gè)舉動(dòng)，從白身搖身一變?yōu)楣涫雷澹徊降翘臁?/br>
    薛白趁此機(jī)會(huì)，大膽地將目光往上首看去。

    他看不到御座，只能看到侍宴在兩旁的妃嬪們，饒是他兩世所見美色無數(shù)，也覺驚艷，因李隆基沒有皇后，所納妃嬪皆憑喜好，全是世間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