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間目光落處，薛三娘坐在一旁嫻靜地繡花，繡的是幅逗貓圖，他便猜是否因他帶她到杜宅看貓了。

    這種彼此間小小的心思撓得他總是牽掛……達(dá)奚盈盈對他而言，卻實(shí)在有些太過刺激了。

    “今日，我便與薛白去見了裴公?！倍盼謇赏掏掏峦碌溃芭?。還有一件事，裴家小娘子沒看上我。”

    “那太可惜了。”

    “不可惜，我好不容易才沒讓她看上。”

    說到這里，果然把薛三娘逗笑了。

    杜五郎正想再說些什么，柳湘君已抬頭向門口看去，他一轉(zhuǎn)頭，卻是嚇了一跳。

    “煞……女郎怎么來了？”

    ***

    薛宅西后院獨(dú)門獨(dú)戶，頗為清靜。

    青嵐很會持家，不僅將院落拾掇得很清爽，每次薛白來，都會很勤快地給他更衣。

    “郎君好像又長高了些。”

    少女踮腳比了比，正好對視到薛白的眼睛，登時(shí)害羞。

    其后又覺得有何好羞人的？都一起在缸里待過。

    “杜伯父要復(fù)官了，到時(shí)會擺個家宴。我們一道赴宴，在杜宅待一晚，次日去踏青。”

    “真的？”青嵐眼睛一亮，“那我準(zhǔn)備禮物？”

    “好?！?/br>
    薛白的花銷都是她在管，既可說是大婢的職責(zé)，也可說是主母的管家權(quán)，她一向很盡心。

    “我想了個方法，或可以讓你立大功，脫賤入良，需要你配合?！?/br>
    “什么？”青嵐愣了一下。

    十多年了，她已很久沒有想過脫賤入良之事，反而有些慌張起來。

    “可，可如今許多人都逃戶賣身呢，奴婢不用入良也可以的?！?/br>
    “那是丁男逃稅，你不同。哪有人喜歡當(dāng)賤籍，往后連子孫都是賤籍?！?/br>
    “可我怕，我牽扯到大案，身份若傳出去，會給郎君惹麻煩。”

    “不怕，總要面對的。”

    青嵐臉一紅，越來越紅，低下眼簾，小聲道：“郎君，想要青嵐當(dāng)侍妾嗎？”

    “等你入良了，你便可有自己……”

    “郎君。”青嵐抬起頭，眼睛亮亮的，“你可不可以，親……”

    “嘭！”

    有人一腳將門踹開，兩人轉(zhuǎn)頭看去，只見是皎奴站在門邊，后面則是薛家人追了過來。

    “好賊子，白日躲在屋子里玩婢。”

    “與你有何干系？”青嵐在薛白面前羞澀，反而不怕皎奴，叉著腰道：“我是郎君的婢女，你又是誰？憑何跑到我們家中多管閑事？”

    皎奴目光一掃，見這青嵐臉上紅通通的，白嫩了許多，身上穿得織錦，手里戴了個銀鐲……不由惱怒。

    她在道觀里過清淡如水的日子，反倒是小門小戶的女婢活成了小娘子？

    “野婢，再囂張，撕爛你的嘴?！别ㄅ暹骋宦暎溃骸斑€有你，十七娘讓我告訴你一聲，啟玄真人云游回來了?！?/br>
    青嵐當(dāng)即住口，躲到薛白身后，不與皎奴一般見識。

    薛白道：“不知啟玄真人……”

    “不知道?！?/br>
    皎奴十分倨傲，雙手抱臂，仰了仰頭，轉(zhuǎn)頭就走。

    走開兩步，她猶氣不過，回身一指，罵道：“賊子，虧十七娘特意跑回家替你求情，受人奚落，你倒好，出來幾日了一聲謝也沒有，躲在家中玩婢?！?/br>
    ……

    杜五郎在一旁看著，頗為震驚，其后若有所悟。

    “難怪薛白說男兒當(dāng)自重，否則便要招惹這樣那樣的麻煩了?！?/br>
    ***

    次日。

    輔興坊西南隅的巷曲中，少年?duì)狂R而行，看向前方的玉真觀，恰見側(cè)門被打開。

    一名豐神俊逸、氣質(zhì)清朗的中年男子牽馬而出。

    “摩詰先生？”

    “薛白？”

    巧遇的兩人對視了一眼，王維抬手，問道：“共飲？”

    “固所愿也。”

    穿過巷子，兩人都沒有說話，直到在酒樓雅間坐下，王維方才道：“近來，聽說了你許多事?！?/br>
    “讓摩詰先生見笑了?！?/br>
    “武康成死了?！?/br>
    薛白沉默。

    他答應(yīng)過武康成，會救其出獄……當(dāng)時(shí)定計(jì)陷害吉溫，薛白與李林甫說收買武康成，用其為眼線。但沒想到的是，反而是東宮去滅了口。

    隴右死士，四鎮(zhèn)節(jié)度使，這才是東宮最在意的事。

    “蕭關(guān)逢候騎，都護(hù)在燕然。”王維喃喃道：“都護(hù)早不在了，候騎也沒了?！?/br>
    “這其中詳由……”

    “我并非怪你。”王維擺了擺手，“有你無你，朝局傾軋總會死人。今日共飲，我依舊是想勸你?！?/br>
    “洗耳恭聽?！?/br>
    王維正要開口，卻又想到自己這番模樣、豈好勸旁人別攀附權(quán)勢。

    目光相對，薛白已明白王維的意思。

    他端起酒杯，敬了王維一杯。

    “摩詰先生之意，我明白?？晌覀儾煌壬錾碛谔跏?，門第顯赫，天賦高卓，才華無雙。令尊官居四品，先生若欲立事業(yè)，門蔭、舉薦、科舉皆可選擇，之所以爭狀元，因?yàn)檫@一身才華就該是狀元。你從一開始，就已達(dá)到天下無數(shù)人汲汲一生都無法達(dá)到的高度。”

    王維苦笑，飲盡了杯中酒。

    薛白道：“我不同，我?guī)追瑥乃赖乩飪e幸逃出一條命來，攀附權(quán)貴、在泥潭里打滾，做的都是讓先生看不入眼的臟事，為的不過是能得到你生來就有的機(jī)會。”

    “受教了?！蓖蹙S道，“我素來知曉自己這輩子過得太順了?！?/br>
    他知道薛白并非在辯解，反而是在激勵他，不由再次苦笑搖頭，飲酒。

    兩人頗有默契，不再談這些。

    反正他們今日都是來找女冠的。

    “先生官任庫部。”薛白問道：“可是兵部庫部司？管理武庫？”

    “寄祿官，無實(shí)權(quán)。你不必計(jì)算到我頭上?！?/br>
    “先生不欲上進(jìn)？”

    王維聞言訝然，其后神色愈顯寧靜淡泊，連方才的悵惘也消散了，反問道：“你可知旁人如何稱呼我？”

    薛白微微一滯，應(yīng)道：“詩佛？”

    他方知今日荒唐了，平時(shí)帶著旁人求上進(jìn)也就罷了，竟是游說到詩佛面前來……

    第110章 師門

    既遇到王維，薛白猜想是玉真公主回長安城了，她在洛陽、王屋山等地都有宮觀。

    想必啟玄真人也是與她一起云游歸來。

    離開酒肆，再行到玉真觀前，景象果然與平時(shí)不同，門前的車馬、護(hù)衛(wèi)多了許多。

    薛白依舊到側(cè)門叩門，來知客的是個從未見過的女冠。

    “見過真人，我拜會騰空子?！?/br>
    “好你個小郎子，敢到玉真觀來勾搭?！?/br>
    “真人誤會了，我與騰空子是好友。”

    女冠招手讓他進(jìn)來，親自領(lǐng)他往客院，莞爾笑道：“欺我不懂，哪個不是‘好友’？還當(dāng)騰空子是個專心修道的，卻有你這般好友？”

    一路說話，她語態(tài)自然親切，微有取笑之意，到了客院，飄然而去。

    薛白等了一會，李騰空來了。

    多日未見，她清減了些，顯得有些消瘦。

    “你來尋師父為顏小娘子診病吧？師父并不居于此，才歸長安，昨日又去終南山了。留了一個補(bǔ)心室氣血的方子可先服用，伱隨我來?！?/br>
    說罷，李騰空轉(zhuǎn)身，帶薛白往練丹房去，有些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

    “我可否到終南山拜會啟玄真人？”

    “你要去嗎？”李騰空抬眸間似有些驚喜，須臾淡淡道：“若要去，尋個時(shí)日，我?guī)闱巴??！?/br>
    “如此，多謝了。”

    “聽聞你又入獄了一遭？”

    薛白道：“今日來，也是想向你道謝，多謝你為……”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