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洄輕輕拉了妻子一把，示意她說得太多了。

    “無妨。”薛白看出了楊洄的意思，道：“堂中無旁人，我并非來詐公主的話，炮制三庶人案的罪名武惠妃枉背了多年，即使我們不談，可堵得住悠悠眾口？”

    他仿佛還在為武惠妃叫屈。

    李娘不由深以為然。

    “駙馬以為呢？李亨真是窩囊廢嗎？”

    楊洄沉吟著，緩緩搖了搖頭。

    薛白道：“柳勣案時(shí)，我好心相助李亨，他讓人活埋我，公主卻說他窩囊？”

    “夠了?！睏钿Ш冗车溃骸澳銇砉拇綋u舌，不安好心?！?/br>
    “我只是個(gè)白身，獻(xiàn)些小玩意，陪圣人打牌，求的是自保而已，于公主駙馬有何威脅？”薛白道：“太子看似懦弱，卻是真真正正能要了我們的命?！?/br>
    “當(dāng)我不知你包藏禍心？”

    “我來，是為了與公主駙馬化敵為友。”

    楊洄警惕道：“我豈會信你？”

    “有件事問駙馬?！毖Π讐旱土寺曇?，略有些神秘，問道：“十年前，潁王李璬曾有一封密奏，駙馬可知此事？”

    楊洄臉色一變，反問道：“你如何知曉？”

    薛白不提李琮，而是比劃了一個(gè)“八”的手勢。

    楊洄一見，果然臉色有異，想到了李八娘寧親公主，再想到了她的同胞兄長太子李亨。

    他眼中浮起深深的思忖之色。

    李娘坐不住了，身子扭動了兩下，想說些什么。

    楊洄輕輕拍了拍她的背，穩(wěn)住她，看向薛白，開口道：“你待如何？”

    薛白其實(shí)想與他們就密奏再探討一番，但知道楊洄還有警惕之意，不必急在一時(shí)。

    “聽說，是寧親公主將我賣到咸宜公主府的？”

    這一句話，李娘終于忍不住了，驚愕道：“你是說……她是故意的？！”

    薛白不答。

    事實(shí)上，他什么都不知道。

    既不知李璬密奏之事是否有李亨的參與，也不知寧親公主是否故意賣他到咸宜公主府，一大群兄弟姐妹爭權(quán)，有這樣幾個(gè)巧合太正常不過了。

    他所做的，無非是把事情引到最有利于他的方向。在諸多線索之中故意牽出幾條，供他們猜想。

    “讓我想想?！?/br>
    李娘喃喃著，發(fā)揮她的才智，在腦子里勾勒著事情的來龍去脈。

    “八娘一直知情的，她和李亨一起做局……再故意把你賣到我府上，為何呢？”

    “想必有何隱情吧。”

    “隱情？”李娘喃喃自語，“東宮知道你們的勢力？想要挑撥我們雙方相斗？”

    薛白等了一會，知道詐不出更多了，方才道：“我失了記憶，不記得在公主府上發(fā)生了什么。只知自己未死，卻不知你們?yōu)楹螞]有依著寧親公主的意圖殺了我？”

    “嗯？”

    楊洄、李娘對視了一眼，從未想過事情竟是這樣的解讀。

    如此說來，莫非對薛白還有恩了？

    良久，楊洄淡淡道：“你當(dāng)我們是好殺之人不成？”

    “當(dāng)時(shí)情形如何？”

    “不過是發(fā)現(xiàn)新買的奴仆中有逆賊之子，將你趕出府去，如此罷了?！?/br>
    “原來如此，看來許多事本是誤會?！毖Π姿煊辛嘶腥簧裆?，“我們原是被東宮迫害了?！?/br>
    李娘有些被話繞暈了，再看薛白，只覺他真是好相處，此時(shí)她才稍稍明白李小仙為何會被迷了心竅。

    楊洄卻不似她這般容易被說服，目光閃動，猶有警惕之色。

    薛白稍稍沉吟，說出了另一樁事。

    “為表誠意，有樁秘辛我愿告知公主、駙馬，可知右相門下有一人，名為裴冕……”

    ***

    李騰空回過頭偷偷往堂中看了一眼，意外地發(fā)現(xiàn)，那氣氛竟真是漸漸和諧起來。

    她不由覺得真是奇怪，他分明是個(gè)好鉆營的上進(jìn)鬼，待人卻淡泊平和，絲毫不見戾氣，竟是一個(gè)少年人能修到的境界？

    若是他也能與阿爺這般和好……只怕是不行的，阿爺?shù)男男乇认桃斯鬟€要狹隘很多很多。

    正想得出神，薛白已從堂中走了出來，奇怪的是，咸宜公主夫婦還在堂上有些發(fā)愣，稍失待客之理。

    “走吧?！?/br>
    “你們談得如何？”

    “我與他們交了朋友，多謝你引見。”

    “朋友之間，何必客氣？”

    李騰空早已準(zhǔn)備好了應(yīng)答，她不經(jīng)意地抬頭看了薛白一眼，因他輕松的語氣，心情忽晴朗了些。

    兩人出了別館，鬼使神差地，她沒忍住，還是拿話點(diǎn)他。

    “說來，季蘭子可喜歡你的詞句了?！?/br>
    “她愛好文學(xué)?！毖Π纂S口應(yīng)著，說到這個(gè)，他心思回到了戲曲上，喃喃道：“我近來在想，若讓崔鶯鶯嫁了一庸人，張生中狀元成了高官，將她搶回來……圣人才會喜歡這出戲吧？”

    “不可以！”

    李騰空當(dāng)即不顧那恬淡的道家風(fēng)范，堅(jiān)決阻攔道：“崔鶯鶯一定一定不能嫁給旁人?！?/br>
    “是嗎？你覺得圣人不喜？”

    “崔鶯鶯心里只有張生，便只嫁張生，定是寧死不嫁旁人的！”

    薛白目光看去，見到的是一雙純凈又堅(jiān)定的眼睛，不摻雜半點(diǎn)世俗的雜念。

    他默然了片刻，最后“哦”了一聲。

    李騰空有些固執(zhí)，再次確定道：“你不會亂改吧？”

    “好。”

    這上進(jìn)鬼這般干脆就答應(yīng)了，反倒讓李騰空愣了愣，松了一口氣的同時(shí)，懊悔自己方才太激動了，倒顯得太過在意……慢著，他莫非是在試探自己的心意？

    他竟也想與女冠相好？未免太輕浮了吧。

    這般念頭一起，她既不知這猜測是真的還是假的，氣氛略有些尷尬。

    兩人一路走過宗圣觀，竟是都沒再說話。

    ***

    待薛白與李騰空離開別館，楊洄看著他們的背影，向李娘嘆道：“你這個(gè)閨中好友，未曾真將你視為好友。”

    “我就知道?！?/br>
    “哥奴也未曾真心想扶十八郎為儲?！?/br>
    “我們怎么辦？”

    楊洄沉吟道：“不急，莫再輕舉妄動，為旁人利用?！?/br>
    “他說東宮安插了人手在右相身邊，李亨有這般能耐？”

    “嗯，看似恭孝懦弱，實(shí)則從不肯吃虧。爭了這么多年，等他一登位，必對我們下手……”

    李娘還在迷茫，有宮人上前低聲稟道：“公主，宮苑監(jiān)又來人了。”

    “我還見他們嗎？”李娘看向楊洄。

    “見見無妨?！?/br>
    楊洄起身，獨(dú)自轉(zhuǎn)到后院，招過一個(gè)老宦官。

    “武酉，你隨我來?！?/br>
    “喏?！?/br>
    兩個(gè)走過無人的長廊，楊洄停下腳步，問道：“看清楚了？是他嗎？”

    “是?！蔽溆系吐暤溃骸笆撬！?/br>
    楊洄聽出他聲音有些輕微的顫抖，似乎有些許驚恐之意，皺了皺眉，問道：“承認(rèn)了？是你沒掐死他？”

    “老奴盡全力掐了……”

    “你還想騙我！”楊洄突然發(fā)怒，一把掐住這個(gè)宦官的脖子，叱道：“今日他所言你都聽到了？當(dāng)時(shí)你可是故意放他一馬？他可是說了，我們是故意放他的！”

    “駙馬……駙馬誤會老奴了……”

    “說！你為何沒能掐死他？敢不說，我殺了你！”

    “老奴真的使勁掐了……他他他……他臨死前問老奴既然姓武，可知道貞順皇后如何薨的？”

    楊洄臉色一變，稍松了手，下意識就問道：“如何薨的？”

    武酉眼露驚懼，道：“他說……他可以告訴老奴，但老奴不敢聽?！?/br>
    “他知曉？”

    武酉低下頭，顫聲道：“看來他是真知曉，但說出來卻是故意要害老奴，這等事不是老奴這樣一個(gè)賤婢能打聽的，老奴害怕之下，拼命掐死了他。”

    楊洄疑問道：“你真沒聽？”

    武酉慌忙跪下，磕頭道：“老奴真不敢聽，當(dāng)時(shí)還有兩個(gè)婢女可以作證，老奴不等他說就掐死了他，什么都沒聽到。駙馬明鑒，老奴能活到現(xiàn)在，這點(diǎn)規(guī)矩還是懂的?！?/br>
    楊洄反而退了幾步。

    他忽然意識到一個(gè)問題——武酉這個(gè)反應(yīng)，說明武惠妃之死是不能打聽的。

    再回想上元節(jié)李林甫那支支吾吾的樣子，分明就是知道隱情，故意以此事利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