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忘了自己的出身，忘恩負(fù)義是要遭世人唾棄的。”

    這讓她本已沉淀下去的仇恨再次翻騰起來，她不能忘了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

    那夜，杜始來訪，問了她很多問題。

    “你為何想救綠環(huán)？”

    “我就是想救她?！?/br>
    “那你可知她牽扯到背后的大案？”

    “什么大案？”

    一場談話到后來，李十二娘忽然意識到，自己有報仇的機(jī)會。

    杜始要走時，李十二娘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趾，心想七年來自己為了舞劍，把腳趾都磨爛了，真的要放棄這一切，舊事重提嗎？

    良久，她開口問道：“二娘，能不能算我一個？”

    “什么？”

    “我與郭家有仇。”

    “怎么會？”

    “我是郾城人，與師父是同鄉(xiāng)。郾城不大，但有鐵、有鹽、有銀，我小時候家里很殷實(shí)的。我阿爺是縣衙里的賬史，所以我知道這些。可在我六歲那年，阿爺?shù)米锪巳?，對方雇兇殺了我們一家……?/br>
    “是郭家做的？”

    “他們以為我不知道，但我其實(shí)一直都知道，阿爺只來得及把我送走，我也聽到他幾次與阿兄說郭家的生意有問題……我本來以為，把自己賣到郭家當(dāng)婢女，長大了可以報仇。可后來，我怕了，又遇到了師父，她讓我再活了一次。”

    “那你現(xiàn)在還想報仇？”

    “綠環(huán)死了?！碑?dāng)時李十二娘莫名這般脫口而出，低聲道：“過了七年，我活了，可綠環(huán)死了，那些事，沒變，想要把壞人殺掉?！?/br>
    “那就算你一個?！?/br>
    只用了三天時間，李十二娘就變成了張三娘，杜始一直在她背后做著安排。

    她知道從踏上這條路開始，她往后就不能再在眾人面前舞劍了，七年學(xué)技，浪費(fèi)了師父的心血。

    但在今晚，她卻可以盡情地舞著。

    一劍刺出，刺穿了眼前的郭家家丁，李十二娘毫不留情，恍惚中回想起了幼年破家的那一夜。

    “眾弟子，平叛！

    公孫大娘喊了一聲，如往常一樣始終支撐著她。率著眾弟子趕到她身邊，揮劍殺向那些家丁。

    而往常只是用來觀賞的劍舞，在這一夜成了真正的殺器。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駿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喊殺聲漸少，慘叫聲漸多。

    郭元良目光看去，只見郭家家丁已經(jīng)快要敗退下來。

    “圍住他們！別讓這些假冒皇親的妖賊跑了！”

    話雖這般說，他自己卻也驚得連退了數(shù)步。

    而在他身旁的宋勵也是被嚇破了膽，有些后悔沒聽阿兄的話，回陸渾山莊去便罷了。

    但他隱隱還看到了混亂中那些持劍傷人的女子，心中又浮起希望來，那可是公孫大娘與其弟子，怎么可能跟著假冒的皇親？

    若局勢逆轉(zhuǎn)，他就要一舉擒下郭元良，以郭元良的腦袋贈于張三娘，奪得她的芳也好。

    宋勵正因局勢變化而心生搖擺，街巷上忽然傳來大喝。

    “官兵在此，拿下那些假冒皇親之人！”

    那是縣丞高崇來了。

    宋勵于是又想即使是假的張三娘，那姿儀也不是山莊里的奴婢們能有的，嘗嘗鮮。

    總之，他還是繼續(xù)留了下來。

    下一刻，變亂突起。

    郭家家丁眼見縣丞來了，紛紛后退，讓出道路。

    但誰也沒想到，那些假冒皇親的妖賊居然不突圍或縮回驛館，其中竟有人朝這邊殺了過來。

    “郭元良！拿命來吧！

    隨著這一聲清叱，沖在最前方的嬌小身影舞動了手里的長劍。

    “噗。”

    血濺到了郭元良腳邊，他駭然變色，轉(zhuǎn)身便跑。

    那持劍的女子腳步靈活，在同伴的掩護(hù)下徑直殺穿了家丁的防線，大步追上。

    宋勵嚇得連連后退，跌跌撞撞差點(diǎn)摔倒，但目光看去，發(fā)現(xiàn)那持劍女子身影好像前夜見到的張三娘，心念一動，招呼了人手往那邊追去。

    “你們快追?！?/br>
    他也不說幫誰，鬼鬼崇崇地跟在后面。

    從驛館向西跑，有兩條小渠，渠邊都是民宅。

    有兩個小小的身影正躲在黑暗的角落里。

    “渠帥，縣尉可說了，我們只管盯著報信?！?/br>
    “我知道?！?/br>
    “那你帶刀做什么？”

    “我這么能打，他們怎么能撇下我……來了，盆兒，你去提醒我涼叔。”

    “噢?！?/br>
    等盆兒離開，任木蘭便站起身來，往前跑去。

    她聽到了慘叫聲。

    “別殺我！”

    啊！

    “別殺我！?。　?/br>
    “噗?！?/br>
    “別殺我……我救過你的命啊……”

    “噗?！?/br>
    “救我……救我……”

    “這一劍，謝你的收留?！?/br>
    “噗?！?/br>
    ……我收留了你……

    地上的那人艱難地往任木蘭這邊爬過來，身后跟著一個小女子，正一劍一劍往他身上扎。

    任木蘭于是向那小女子揮了揮手，歡喜道：“張三娘，是你啊，快過來，是我啊?！?/br>
    李十二娘又是一劍，刺出后閉上眼，恍惚了一下。

    才轉(zhuǎn)過頭，身后已響起了密集的腳步聲，她忙道：“木蘭？你快走，我先引開他說罷，她匆匆便跑?！?/br>
    “哎，我……”

    任木蘭還想說話，追兵已到，她只好連忙往黑暗中一縮。

    只聽得一眾人趕到，紛紛嚎叫起來。

    “二郎！”

    月色悠悠，照著地上的積雪，郭元良已經(jīng)死了。

    今夜叛亂的匪首郭家父子已死，木已成舟。

    第238章 地頭蛇

    縣署。

    郭萬金的人頭猶擺在那，血泊溢到了桌案邊，滴噠落在了地上。

    歸根結(jié)底，商賈的地位還是低了，故而，薛白不是一次兩次對呂令皓說過要拿郭家來交代了。

    “驪山刺駕案，圣人讓我查幕后真兇，偃師縣里有實(shí)力的就這些人，若非縣令，就是錄事。

    薛白說著，拍了拍郭萬金，繼續(xù)道：“這是最好的人選，且我們心里都很清楚他并不冤枉。

    他來偃師，看到纏成亂麻般的弊端，但不可能一次除掉呂令皓、高崇、郭渙、宋勉、郭萬金……他必須分化他們，像拆房子一樣，一塊磚一塊磚地敲。

    于是選了最簡單的略賣良人案入手，先敲最邊緣的商賈，安撫住最權(quán)威的縣令。

    當(dāng)宋勉來接近他，為了詐出王儀的證據(jù)說了許多話，言語間透露出了對商賈的鄙夷；當(dāng)查到郭萬金與養(yǎng)病坊、侵占民田、走私等等諸事都有聯(lián)系；當(dāng)從暗宅買到那幾個孤女……就可以確定，郭萬金地位最低，能用來打開局面，進(jìn)而牽扯到整個利益鏈。

    呂令皓當(dāng)然不答應(yīng)，那薛白就硬敲。

    冒充張三娘一事很簡單，他甚至都沒有親手安排，因?yàn)樗囊卜浅：唵巍覀€理由端掉暗宅，嫁禍郭萬金、逼反他。

    杜始很憂慮，怕李十二娘被認(rèn)出來，怕上柱國張家找麻煩，薛白一點(diǎn)都不在乎，當(dāng)時只是拍著她的背安撫。

    “沒關(guān)系的，我是官。同樣是官，呂令皓、高崇能把老實(shí)巴交的農(nóng)民逼成反賊，我們難道還不能逼一個真的反賊造反嗎？”

    假造一個身份高貴的人送到暗宅，再帶人去搜出來，指證，逼迫……從一開始就是很簡單的設(shè)計，偏偏有人被牽著走了，利之使然也。

    比如，只“高貴”二字，讓宋勵到現(xiàn)在還云里霧里，在意張三娘是真的假的。

    張三娘是假的，但這些人卻沒想過，養(yǎng)病坊里那些孤兒被賣難道是假的嗎？

    百姓的田地十頃，二十頃，成百上千頃的劃為養(yǎng)病田，唯希望孤兒們有個依靠，結(jié)果全被賣了，等薛白查抄了暗坊，這些權(quán)貴豪紳從始至終關(guān)心的只有圣人的表侄女是不是不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