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共同朋友還是多的，杜甫、王昌齡、高適、劉長(zhǎng)卿、張垍、玉真公主……也許還有一個(gè)王維。哦，倒忘了郭千里。

    總之，薛白猜想李白今年既不去廬山而是到長(zhǎng)安來，只怕是與自己有關(guān)。

    他正待開口相告，卻聽李白又說了一句。

    “你我在天上見過?！?/br>
    “嗯？”

    “不記得了？我是那太白金星，伱是那弼馬溫。”李白一本正經(jīng)道：“你大鬧天宮，我捉拿你煉丹，偏是被你打翻了丹爐，你我遂一起被貶到這凡間……”

    沒等他說完這故事，薛白已是一臉無奈，大搖其頭。

    李白遂也沒憋住，捧腹大笑道：“今日故人相見，豈非有緣啊？”

    “先生也看過《西游記》？”

    “自是看了，此去長(zhǎng)安，我便是要去干謁寫此書的薛郎?！崩畎资樟诵︳[之意，老眼中浮出些滄桑之色，卻又混雜著躊躇滿志的昂揚(yáng)，“王兄昌齡幾次來信勸我，再試一次，看能否一展抱負(fù)?！?/br>
    薛白遂也正色，問道：“先生打算如何做？”

    “自然是巴結(jié)薛郎，謀一官半職?！崩畎渍Z氣慷慨，道：“我得寫篇賦，好好地奉承他?！?/br>
    薛白一愣，目光看去，李白自然而然地說出這樣一句話，但神色里卻絲毫沒有諂媚之態(tài)，依舊是那灑脫不羈的氣質(zhì)。

    這是個(gè)很通透的人，知道官場(chǎng)就是這樣，也愿意放下身段去迎合，上進(jìn)不丟人。

    問題在于，李白自認(rèn)為很迎合了，偏是他身上那天馬行空的浪漫、瀟灑氣質(zhì)，讓人根本感受不到被奉承的舒適，反而有種被尬吹的不適感。

    若當(dāng)他的上官只怕很容易感受到“他又在違心吹捧我了”，遠(yuǎn)不如與他當(dāng)朋友來的自在舒服，因?yàn)樗笥巡攀且砸活w赤子之心。

    “對(duì)了，我失禮了，還未問小郎君姓名?！?/br>
    “哦，我是……”薛白回過神來，道：“我也姓李，單名一個(gè)‘倩’字，還未有字號(hào)。兄弟中排行第三，先生喚我‘三郎’即可?！?/br>
    說話間，他看了刁丙一眼，刁丙愣了一下，撓著頭，點(diǎn)了點(diǎn)頭，以示明白不能亂說。

    “三郎是個(gè)妙人?！崩畎着d致很高，道：“我已許久未與人這般無拘無束地談天說地了，你我當(dāng)是忘年交，來，再飲一杯?！?/br>
    “我酒量淺，只能陪先生飲……三杯吧?！?/br>
    薛白本來想拒絕，到后來卻難得破了例，他在花萼樓都不曾多飲，為了眼前這位詩(shī)仙李太白，可是表態(tài)愿足足多飲兩杯。

    李白才不管這些，喝得不過癮，便道：“難得遇到知己，豈可不盡興？這樣，我寫一首詩(shī)，你飲一杯酒，如何？”

    薛白飲了三杯之后已有些醉了，狂意上來，道：“先生寫一首，我寫一首，誰寫不出了，誰便飲一杯?！?/br>
    “好！”

    李白大喜，先飲了一杯，開口便吟了起來。

    “青天有月來幾時(shí)？我今停杯一問之?！?/br>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詩(shī)聲清朗，薛白揉了揉眼，覺得眼前的一切是那般不真切，詩(shī)仙與自己比詩(shī)。

    他不知自己有何才華，敢與詩(shī)仙比詩(shī)？但就是，有種不虛此行之感。

    李白興致很高，還把之前與薛白談?wù)摃r(shí)說的“月亮是神仙的鏡子”的想象放進(jìn)了詩(shī)里，吟道：“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fā)。”

    又想到他與薛白都是神仙轉(zhuǎn)世，在天上時(shí)一定與嫦娥交好，如今他們不在了，嫦娥想必也寂寞，于是又吟道：“白兔搗藥秋復(fù)春，嫦娥孤棲與誰鄰？”

    之后兩句，更是教薛白聽得愣了神。

    “今人不見古時(shí)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br>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br>
    薛白張了張嘴，有些感嘆。

    因李白這首詩(shī)是不算出名的，但就是這樣一首信手拈來的詩(shī)，已不同于“千里共嬋娟”跨越空間，李白的想象則是跨越了時(shí)間，他是古今共看月。

    而且，在場(chǎng)的還真是古人、今人。

    薛白再次甩了甩頭。

    他覺得自己醉了，眼前的一切都是夢(mèng)。夢(mèng)醒時(shí)，他與李白都會(huì)在時(shí)間的長(zhǎng)河里消逝。唯有詩(shī)，能流傳下來。

    眼前萬事皆空，唯有詩(shī)，流傳一千年，再流傳一千年。

    “叮?！?/br>
    一聲輕響，李白才沒想那么多有的沒的，舉杯碰了碰薛白的杯子，吟了最后一句。

    “唯愿當(dāng)歌對(duì)酒時(shí)，月光長(zhǎng)照金樽里?！?/br>
    “哈哈哈?！?/br>
    “輪到我了?！?/br>
    薛白開口想要吟詩(shī)，一下子卻沒能吟出能接住李白意境的詩(shī)，遂道：“方才說飛流直下三千尺，寫廬山對(duì)吧，我接一首?！?/br>
    李白端起他的杯子遞上前，笑吟吟道：“那我是兩首。”

    “好，兩首?！?/br>
    薛白還真就飲了一杯，道：“廬山是吧？我來?！?/br>
    他笑了兩聲，有了一首詩(shī)。

    “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shí)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br>
    吟罷，薛白指了指李白，搖手道：“不識(shí)廬山真面目，你，不識(shí)。”

    “好詩(shī)，當(dāng)浮一大白！”

    李白聽了這詩(shī)，直接拿起案上的筆，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地寫在了墻上，然后轉(zhuǎn)身與薛白道：“我吟了兩首，你還差一首?！?/br>
    “我飲了一杯?！?/br>
    “看我?！崩畎籽鲱^將一壺酒直接飲盡，從懷中掏出一個(gè)荷包來，丟給刁丙，道：“再上酒，快哉！快哉！”

    薛白見他耍賴，遂也不管不顧，想到什么就吟什么。

    “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歸來仿佛三更……后面忘了，總之是……長(zhǎng)恨此身非我有，何時(shí)忘卻營(yíng)營(yíng)。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br>
    “這算半首，你還得喝半杯?！?/br>
    ……

    驛館上方，有云朵遮住了月亮，像是神仙俯身照了鏡子，留下了影子。

    夜愈深，客院中笑談聲不止。

    薛白不記得自己念了多少首詩(shī)，他醉后覺得自己是蘇軾，吟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卻忘了下一句。

    他大概只是小半個(gè)蘇軾。

    李白聽了，想起了年輕時(shí)的詩(shī)作，高吟道：“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mèng)，為歡幾何？”

    薛白腦子里的小半個(gè)蘇軾于是清醒過來，高吟道：“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

    “哈哈哈，知己！知己！來，杯莫停?！?/br>
    李白也是醉了，搖搖晃晃的，偏還在一首一首地吟詩(shī)，一杯一杯地勸酒。

    薛白絕不肯再喝，他感到腦中的蘇軾已經(jīng)醉倒了。

    忽然。

    “我來。”

    薛白腦海中，一人大步走來，是辛棄疾。

    “辛棄疾，你來！”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br>
    “好，好！”李白撫掌大笑，“然后呢？”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dòng)要來扶，以手推松，曰……”

    “曰什么？”

    “去！”

    薛白大喝一聲，醉眼朦朧間看向屋中，只見辛棄疾用力一推李白，反而自己摔倒在地上，那邊，蘇軾已經(jīng)醉得昏睡過去，白居易、韓愈等人醉得連連搖手，表示不勝酒力。

    李白大笑，指著薛白道：“起來啊，我再作一首詩(shī)你就起來……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這詩(shī)，你是現(xiàn)作的嗎？”

    “哈哈哈，當(dāng)然，長(zhǎng)風(fēng)破浪會(huì)有時(shí)，直掛云帆濟(jì)滄海！”

    薛白只好撐著地，目光環(huán)顧，看到一人，道：“劉……劉禹錫，你來。”

    “好?！?/br>
    劉禹錫打了個(gè)酒嗝，站起身來。

    薛白踉蹌走了幾步，搖頭晃腦。

    “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zhǎng)精神。”

    話音方落，劉禹錫已趴倒了。

    李白推了推薛白，道：“別醉，繼續(xù)喝?！?/br>
    “蘇東坡？辛棄疾？”

    薛白只好推了推他的人，末了道：“我輸了……李太白，你贏了我一千三百年。”

    “哈哈哈，豈有輸贏？唯有盡興，來，輪到我了?！?/br>
    薛白揉了揉眼，只見李白搖搖晃晃站到了桌子上，用他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環(huán)顧著薛白那些朋友，仰天大笑。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br>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duì)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