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親眼所見，很難讓人相信這種四蹄動物能在懸崖峭壁上如履平地。哪怕是吐蕃的獵人，也沒有信心能獵到巖羊。

    然而，這日大漠門城上的守軍放眼望去，竟是見到了一處巖壁下方，有一隊黑點正在追逐著一只巖羊。

    “那是什么人？”

    “是唐軍，唐軍又跑到我們的地盤來打獵了?！?/br>
    “射殺他們！”

    ……

    另一邊，李晟正在縱馬狂奔。

    他去歲還在南詔戰(zhàn)場，攻破了太和城之后，便馬不停蹄地趕回隴右，追隨哥舒翰收復(fù)河湟。

    可前幾日，有一個消息傳到了軍中，他不信之余又感到了十分憤怒。至于他為何能得到長安的消息，乃因他阿爺李欽曾是王忠嗣的裨將，已回了長安定居，在家書當(dāng)中提及了王忠嗣病逝之事，言語甚是唏噓，更提醒哥舒翰注意立場。

    李晟心情沉郁，恨不能馬上開戰(zhàn)，狠狠地廝殺一番，奈何吐蕃兵馬倚仗地利，死守大漠門城。他只好把一腔郁氣與一身的力氣都用在打獵上。

    馬背顛簸，他卻松開了拉著韁繩的手，僅憑雙腿夾緊了馬腹，雙手則拿起了弓箭，在馳騁中張弓搭箭。

    巖羊跑得太快了，根本不給他停馬瞄準(zhǔn)的時間。

    “萬人敵！”

    跑在前方的曲環(huán)大喊著，提醒李晟前方已沒有道路了。

    李晟不得不放緩馬速，瞇著眼，果斷地放箭。

    “嗖！”

    那只巖羊才要跳進(jìn)懸崖的縫隙，已被箭矢射中，滾落下來。

    “好！”曲環(huán)大喜，當(dāng)即驅(qū)馬上前去拾。

    然而，隊伍中已有人大喊道：“蕃軍來了！”

    眾人轉(zhuǎn)頭望去，果然見塵煙滾滾，往這邊而來。雖是倉促之間，但大漠門城內(nèi)出來的吐蕃軍也有他們的兩三倍之多。

    偏是這些敢來打獵的唐軍都是瘋子，曲環(huán)竟還是拾起了那只巖羊，搬到他的馬背上。

    “殺過去！”

    大吼聲中，有一騎當(dāng)先而出。

    那是個三旬將領(lǐng)，縱馬馳騁的速度極快，快到讓人看不清他的樣子，只能感受到那可怕的驍勇之氣。

    迎著人數(shù)更多的敵將，他竟是毫無懼色地發(fā)起了沖陣。

    曲環(huán)載著巖羊，落在了最后，喊道：“把王將軍的旗幟豎起來！”

    “簌”地一聲，一桿軍旗迎風(fēng)招展，上書“唐河源軍使王難得”，見此旗幟，雖是不識漢字的吐蕃士卒也頓時起了混亂。

    王難得何許人也？

    其成名一戰(zhàn)還是在天寶元年，吐蕃大舉進(jìn)攻河源，尺帶丹珠的長子瑯支都任統(tǒng)帥，仗著兵強馬壯，親自到唐軍一箭之地之外叫陣。當(dāng)時王難得不過二十余歲，見不得這等挑釁，竟是單槍匹馬便沖殺進(jìn)吐蕃陣中，一槍刺死了瑯支都。甚至還在蕃軍未及反應(yīng)之際，牽著瑯支都的馬匹將尸體搶回陣中，斬下其首級。

    那一戰(zhàn)蕃軍意外失了統(tǒng)帥，皇甫惟明掩軍殺上，僅斬首便有三萬級。戰(zhàn)后，圣人親自在御殿賜錦袍于王難得，加官金吾衛(wèi)郎將。

    一國太子在陣前被單槍匹馬地斬殺，說出去是誰都不信的傳說，但王難得之名在蕃軍中已成了一個極為可怖的存在。

    他沒有沉溺于往日的功績，依舊英勇地奔鋒在戰(zhàn)事的最前方。

    因為這就是大唐隴右兵。

    “殺！”

    一聲怒吼，槍出如龍。

    被吼聲震呆了的蕃軍士卒被長槍刺破了喉嚨，血濺出。但不等尸體摔在地上，王難得已奔出了十余步。

    夕陽如血，一隊唐軍士卒扛著一只巖羊回到了金城溝。

    ***

    夜色下，篝火熊熊燃燒，火上架著的烤全羊已是渾身金黃。

    一群將士們流著口水坐在那邊等邊聊著，忽然爆出劇烈的歡呼聲。

    “他們挨過罰出來了！”

    “好樣的！”

    王難得、李晟、曲環(huán)等人從大帳的方向走來，受到了英雄般的對待，因軍中只服強者，而他們就是最強者。

    但等到羊rou烤好，李晟卻是割下最好的一塊rou，道：“我去送給顏公。”

    “好?！?/br>
    王難得坐在篝火般，顯得有些沉默。

    不打仗時，他是個寡欲少語的人，背微微有些縮著，有種不愿被打攪到的孤獨姿態(tài)。

    其實他在軍中立的功勞并不止于陣前刺死了吐蕃王子，他還攻破積石城，俘虜了吐谷渾王父子悉弄參、悉頰藏；之后，收復(fù)五橋，攻破樹惇城。

    他像他的槍一樣，堅硬、生猛、無堅不摧。強悍到讓人不可思議，漸漸又理所當(dāng)然。

    立下許多功勞之后，他在軍中卻只加了白水軍使。當(dāng)然，在他這個年紀(jì)統(tǒng)兩支兵馬，已是難得，只是與他的功勞略有些不相稱。

    此時看著篝火，王難得想到的是那年回長安獻(xiàn)功時的情形。

    圣人要他在御前表演他刺死吐蕃王子的經(jīng)過，他排演了好幾次，可內(nèi)侍省總說不對。先是說動作太快了看不清，該加幾個動作，比如格擋、旋槍，后來又問他能不能依著鼓點縱馬奔馳。

    王難得原本不會旋槍，苦練了幾天之后，終于在御前表演了出來。圣人龍顏大悅，親自把錦袍披在他身上，為他作了曲，想要留他在衙前護(hù)衛(wèi)。

    那是為將者最大的榮耀，倘若王難得接受了，必然會更前途無量?？苫矢ξ┟飨Ｍ粼陔]右軍中，他深受皇甫惟明重恩，也就留下了。結(jié)果到了天寶五載，有一句話流傳了出來，差點毀了他的前途，據(jù)御史彈劾，皇甫惟明曾與他說過“今受圣人過分優(yōu)容，待太子繼位，你何以自處？”

    好在，皇甫惟明自知必死，早早認(rèn)罪，而且兼任了隴右節(jié)度使的王忠嗣出面，此事便未牽扯到王難得。

    王忠嗣是個愛兵如子的統(tǒng)帥，兼任隴右時，已到了不為功名而戰(zhàn)的境界，王難得從他身上學(xué)到很多……

    正想著這些，王難得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可要飲酒？”李晟神秘兮兮地晃了晃手中的酒囊。

    “叫上都將？”

    “酒少，只夠你我飲。”

    王難得知李晟是有話要說，起身，隨他往山上走去。

    這邊的天氣惡劣，風(fēng)吹來又干又冷，兩人裹著臟兮兮的氈毯，走進(jìn)了一片墳地。

    這是他們手足同袍的葬身之處，攻黃河九曲以來，也不知有多少唐軍埋骨他鄉(xiāng)。但圣人下了嚴(yán)令，一定要哥舒翰收復(fù)河湟，朝廷亦是全力支持，關(guān)中的募兵源源不斷地送來。

    一座群葬墳前，有人正坐在月光下擦拭著碑文。

    “這是誰？”王難得問道。

    李晟應(yīng)道：“李十郎，李林甫之子?！?/br>
    李岫轉(zhuǎn)過頭來，道：“我看這碑文上有幾個名字熟悉，想看看?！?/br>
    “都是從別處調(diào)來的將領(lǐng)，許是你看過文書吧?！?/br>
    王難得沉默著，那彪悍的身影顯得有些抗拒。

    李岫也不說話，他并不想與不信任他的人說太多。隴右軍中這些將領(lǐng)，唯有李晟是薛白較為相信、認(rèn)為可以透露一些消息以試探其反應(yīng)的。

    李晟的回應(yīng)很積極，還主動拉來了王難得，稱王難得是可以謀事之人。

    原本兩人密談時氣氛很好，此時多了一個人便尷尬起來。

    “將軍坐，十郎帶了一樣信物來?！?/br>
    在李晟的招呼下，王難得才終于坐下，接過信物，于月光下看去，見那是一個已經(jīng)完全鈍了的槍頭，他微微一愣，收起。

    李岫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他的反應(yīng)，只好率先開口。

    “王將軍也看到了，此來，我拿的并不是相府的令符，而是王節(jié)帥的信物。不怕將軍見笑，我阿爺過世之后，我家中可謂是樹倒猢猻散，再無當(dāng)年之權(quán)勢了?！?/br>
    王難得這才開口道：“當(dāng)年我隨皇甫節(jié)帥入京，拜右相所賜，皇甫節(jié)帥再未回隴右，銘記于心?！?/br>
    “我并非是為阿爺前來的?！崩钺兜溃骸霸僬f句讓將軍見笑、甚至不信的話，我如今侍奉之人，乃是我阿爺過去的敵人，也是一直善待王節(jié)帥以及隴右將士之人?！?/br>
    “你們想要什么？”

    “我發(fā)配隴右，還能要什么，保命而已。”李岫一語帶過，拿起酒囊，道：“我先飲，向?qū)④娰r罪，請將軍勿記你我過往恩怨?！?/br>
    “不必了，只說你們要想什么?！?/br>
    王難得雖然神情沉著，身形不動如山，眼神卻顯得異常地警醒，時刻在提防著，像一只正在防備蒼鷹的巖羊。

    李岫原本想先打好關(guān)系了，再一步步試探，徐徐拋出他的話題，但王難得這樣單槍直入的態(tài)度讓他很為難。

    他是一個謹(jǐn)慎的人，寧可什么都不說，也不想冒險，干脆把酒囊里的酒一飲而盡，道：“真只是想要賠罪，告辭?！?/br>
    李晟卻是一把摁住了他。

    “信王將軍，說?！?/br>
    李岫酒氣上涌，看著李晟那明亮的眼睛，轉(zhuǎn)過頭，只見王難得的側(cè)臉像是雕塑一樣分明。

    “別再優(yōu)柔寡斷了，成大事者豈可惜身？”李晟也不知從哪里拿出一塊巖羊rou塞入李岫口中，“這是我們用性命獵來的巖羊，給你吃了?，F(xiàn)在拿你的巖羊出來?！?/br>
    “好！”

    也不知是烈酒或是塞外的風(fēng)氣給了李岫勇氣，這才開口說了起來。

    聲音很小，在朔風(fēng)中甚至傳不到一步之外。

    隱隱的，只有“老而昏聵”四個字讓人咬牙說出，顯得大聲了些。

    王難得傾耳聽了，身子漸僵，哪怕他是一個極敢于冒險之人，也覺李岫所言之事……石破天驚。

    第386章 交朋友

    七月流火。

    這個成語的意思是七月的天氣已然轉(zhuǎn)涼，每到傍晚，時常可看到大火星從西方落下。以至于七月末的夜晚，楊國忠已經(jīng)需要肥美的婢女們充作rou屏風(fēng)來圍著他保暖了。

    在某些人眼里，薛白的風(fēng)評并不比楊國忠好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