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此時才忽然意識到，他努力要阻止的安史之亂已經(jīng)在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出現(xiàn)在了眼皮子底下，只差安祿山的正式宣告而已。

    這結(jié)果使得他站在那發(fā)了很久的呆。

    “薛郎。”

    身后有人用很輕柔的聲音喚了他一句，薛白轉(zhuǎn)過頭，只見楊光翙由人押著走了過來。

    “我想與薛郎說幾句話。”楊光翙客客氣氣地請走看押他的軍士，走到薛白身邊，看向遠(yuǎn)處，喃喃道：“安祿山來了，他也是知曉郎君你的身世的吧？”

    這句話莫明其妙，思路卻很簡單，他認(rèn)為叛亂的是薛白，安祿山是來平叛的。

    至于薛白為何叛亂？他其實也聽說過宮城中一個隱秘的傳聞，說薛白乃是廢太子李瑛之子，傳聞已經(jīng)被證實是假的了，可某些時候它又顯得那般合理。

    楊光翙竟是寧愿相信薛白是皇孫，也不敢面對安祿山舉兵造反了。

    “郎君。”見薛白不說話，楊光翙又道：“下官斗膽猜測郎君的計劃，逼反安祿山，以繼續(xù)遮蓋你的身份，且借機(jī)掌握兵權(quán)，然否？”

    薛白終于回頭看了他一眼。

    楊光翙大喜，連忙叉手執(zhí)禮道：“下官愿為郎君鞍前馬后、竭誠盡節(jié)，效犬馬之勞?！?/br>
    薛白已不知如何反駁他荒謬的認(rèn)知，指了指遠(yuǎn)處越發(fā)逼近的大軍，問道：“倘若安祿山攻破石嶺關(guān)，你也會為我竭誠盡節(jié)？”

    “下官誓死效忠郎君，赴湯蹈火，再所不辭！”楊光翙毫不猶豫應(yīng)道。

    他的人品、能力或許不好，但奉承人的功力卻非常了得，薛白才回應(yīng)了一句，他便順著竿子往上爬，熱情地開始出謀劃策起來，先是說太原府三萬天兵軍任憑郎君驅(qū)使，之后言語愈發(fā)露骨夸張。

    “郎君英才絕世，非常人也，今圣人老邁，忠王懦弱，慶王平庸，諸皇孫中無一人可比郎君之萬一，來日這大唐必是郎君之天下……”

    一直以來，薛白的野心都隱藏著，像躲在珠簾后的大家閨秀一樣含蓄，這般放肆浮夸的表達(dá)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楊光翙仿佛用幾句話，就真能把他捧成了大唐的嫡皇孫一般。

    楊光翙對自己吹捧的工夫頗有信心，一番話之后，自覺已成了薛白的心腹，且還是最早投靠過來的一批人，放在唐初就是長孫無忌一般的從龍之臣。

    “閉嘴，既知如何做了，去把文書批了?！毖Π椎?，“莫再讓我聽到你與旁人胡言亂語。”

    “郎君放心，下官一定謹(jǐn)言慎行，謹(jǐn)言慎行?！?/br>
    說著，楊光翙退了下去，認(rèn)為薛白語氣越不客氣，越是視他為心腹。

    他對自己今日的表現(xiàn)很滿意，這就像是一個浪蕩子用大膽言語攻陷了一個大家閨秀的芳心?？伤麉s沒有想過，薛白既有著虎狼一般的野心，又怎會是大家閨秀的心態(tài)？

    珠簾后藏的是頭惡虎，豈能因幾句吹捧就被打動。

    ***

    “往后是自己人了，不必這般盯著我。”

    回到了城樓中的一間廨房，楊光翙很有威儀地向看守他的軍士一揮手，道：“把文房四寶拿來，我為王節(jié)帥、薛太守寫公文?！?/br>
    一起被拿進(jìn)來的還有他的大印，他很快照著薛白的意思寫下了調(diào)度太原府各級官吏的公文，并向朝廷稟奏了安祿山的叛亂之舉。

    辦完這些已是午后，他得了三個胡餅，幾條rou干，以及一碗燒開的熱水。

    楊光翙一輩子就沒吃過這般硬梆梆的胡餅，費勁地啃了一會之后表達(dá)了他的不滿，卻得知薛白與王忠嗣也是同樣的伙食，他只好繼續(xù)啃著，并煩躁地用力一扯。

    “咔?！?/br>
    隨著這一聲響，一顆老牙還是崩掉了。

    楊光翙大為懊惱，頓覺無比委屈。然而，不待他消解情緒，號角與戰(zhàn)鼓大響，強(qiáng)烈的喧囂聲排山倒海般涌來，連房梁上的灰塵都被震落在碗里的水面上，嚇得他以為是地震了，連忙縮到桌底。

    “楊府尹？”

    “??？我、我、我的牙掉了?！睏罟饬櫳陨枣?zhèn)定，起身展示了他手里的牙，道：“范陽軍攻城了，動靜這般大？”

    看守他的軍士譏嘲一笑，懶得回答他。

    楊光翙惴惴不安，心想薛白這么從容淡定又有王忠嗣輔佐，不至于守不住關(guān)城……可萬一呢？事實上安祿山顯然兵勢更大。

    于是，他的心就像他的牙一樣開始輕易動搖了，他才不會如他先前所言那般為薛白“竭誠盡節(jié)”，說是廢太子李瑛之子，無名無份的，不值一哂。

    最好還是做兩手準(zhǔn)備，倘若薛白、王忠嗣敗亡了，也得讓人知曉他屈身事賊不過是虛以委蛇，其實心在社稷。

    抬眼瞥去，站在那的軍士該是不識字，根本沒往桌案上看。楊光翙眼珠一轉(zhuǎn)，假裝繼續(xù)寫公文，卻偷偷拿了一張紙掩在公文之下，記錄起他在賊營中所見所聞。

    慌亂之中也不管行文的章法，他想到什么便記什么。

    “臣探得薛白實為李瑛之子，與高力士、李倓勾結(jié)，私放王忠嗣，圖謀河?xùn)|兵權(quán)……”

    緊張的汗水從楊光翙鼻尖滴落，在竹紙上暈開，他偷瞥一眼，趁人不備，迅速將這張秘信抽入袖子，卷成筷子一般粗細(xì)的一小節(jié)，起身之際，塞在墻體的裂縫之中。

    如此一來，不論誰勝誰負(fù)，他都有保命的后手。

    過程中，城樓外喧囂聲始終如雷響徹，偶爾能聽清雙方的兵將互相指責(zé)對方造反了。

    楊光翙既害怕那紛飛的箭矢傷到他，又迫切地想要知道戰(zhàn)事進(jìn)展到何地步了，擦了擦汗，向看守他的軍士問道：“戰(zhàn)況如何？”

    “呵?！?/br>
    那軍士根本就不跟他說話，聞言露出了一個愈發(fā)輕蔑的表情。

    “你。”楊光翙差點就要發(fā)作，忍著脾氣道：“我要見薛郎?！?/br>
    薛白也在城樓中，就在上面一層，楊光翙小心地走上吱呀作響的臺階，只見一個個弓箭手們正趴在窗前，背簍中的箭羽密密麻麻，而薛白就在其中。

    “郎君，小心些?！?/br>
    楊光翙上前，伸手扯著薛白的披風(fēng)，試圖將他拉回來一些。

    “何事？”

    “下官想問問，戰(zhàn)況如何了？好為郎君盡力?！?/br>
    “戰(zhàn)況？”薛白云淡風(fēng)輕地一哂，道：“哪有甚戰(zhàn)況？”

    “安祿山的大軍，攻、攻……”

    “他敢攻城試試?！毖Π桌浜咭宦?，語氣中有睥睨之勢。

    楊光翙一愣，終于敢探頭望向窗外，竟見范陽軍列陣在城外一箭之地，不過是在那高聲大喊，根本沒有攻城。

    ***

    列陣在最前方的是橫野軍，正在擊鼓吹號，對著城頭大聲叫囂，質(zhì)問天兵軍是否叛亂了、為何在契丹人攻打河?xùn)|之際倒戈相向。

    在橫野軍后方的高地上，列陣以待的是一支殺氣騰騰的兵馬。

    這支兵馬胡人居多、漢人也有，準(zhǔn)確地說，他們根本不在意種族，由突厥、契丹、奚、粟特、黑水靺鞨等等各族人組成，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父親——安祿山。

    他們足有八千人，每一個人都是安祿山的義子，每次在安祿山面前演軍，那聲“阿爺”震天而響，極是壯觀。

    因他們是私兵，并沒有大唐軍隊的番號，故而這支軍隊的名字也是安祿山起的，名為“曳落河”，在突厥語里是“壯士”的意思。

    以“壯士”為名，當(dāng)然每一個人都是壯士，昂然駐馬于石嶺關(guān)前，仿佛只憑殺氣就能摧毀關(guān)城。

    曳落河的主將是李歸仁，這種姓李且?guī)е皻w”與“忠義仁孝”之類的名字，往往都是部落首領(lǐng)歸附之后被朝廷賜的名字，李歸仁就是突厥同羅部的首領(lǐng)之一。

    “同羅”在突厥語里是“豹”的意思，同羅部還有兩個首領(lǐng)，一個是被賜名李獻(xiàn)忠的阿布思，一個是哥解。如今是一逃一死，曳落河自然由李歸仁完全掌控了。

    李歸仁身材高大雄武，臉上帶著傲然之色，舉止中時時透著一股暴躁之感。他已在石嶺關(guān)前等了一整天，早就不耐煩起來。

    “當(dāng)我等不敢攻城嗎？！”

    眼看著戰(zhàn)事久不開始，他終于暴喝一聲，驅(qū)馬趕向大帳。

    帳中，安祿山正由安慶緒等人撐扶著，站在那聽逃兵的詳細(xì)述說，說石嶺關(guān)一戰(zhàn)到底是怎么敗的。

    “王忠嗣殺上來之后，孫將軍很快就戰(zhàn)死……”

    “噗?！?/br>
    李歸仁徑直上前，手中刀一捅，竟是在安祿山面前就把正在說話的逃兵搠死了。

    “阿兄，你不必聽他說這些動搖軍心的話，我們推平了這關(guān)城、殺入太原！”

    他能為安祿山統(tǒng)領(lǐng)曳落河，乃因他與安祿山也結(jié)拜為了兄弟，大概算是八千義子的叔叔。

    安祿山并不生這個義弟的氣，擺動著肥胖的手，道：“不要急嘛，王忠嗣在石嶺關(guān)哩?！?/br>
    “我不怕王忠嗣?！崩顨w仁道：“我就盼著與王忠嗣一戰(zhàn)?！?/br>
    安祿山也不說話，小小的眼珠子一轉(zhuǎn)，看向了張通儒，示意由這個年長、沉穩(wěn)的幕僚來說。

    “我相信李將軍兵鋒所向，一定能擊敗王忠嗣?！睆埻ㄈ彘_口道，“可是這樣的鏖戰(zhàn)，曳落河會有多大的損失？這些可都是府君萬里挑一、選拔出的義子啊?！?/br>
    “之所以稱為壯士，不怕死才是壯士?！崩顨w仁擲地有聲。

    張通儒連忙抬手安撫，道：“有更好的辦法，不用動刀兵，就可殺王忠嗣，收服天兵軍。”

    李歸仁皺了皺眉，已經(jīng)不耐煩聽這些謀士絮叨了。他是勇猛之人，哪怕明知能智取，也認(rèn)為強(qiáng)攻才是更痛快之事。

    張通儒則侃侃而談分析了許多，大意無非是等消息傳到長安，皇帝一定會認(rèn)為王忠嗣才是謀反的那個。到時，根本就不必范陽軍動手，長安就要遣使賜死王忠嗣，河?xùn)|節(jié)度使之職自然就要歸安祿山。

    “依我對長安朝廷的了解，此事至少有九成的把握。”張通儒如是說道。

    李歸仁依舊不滿，道：“阿兄，都已經(jīng)廝殺起來了，你還沒下決心嗎？壯士們愿意拋下性命隨你叛唐，伱卻還要等皇帝老兒給你作主嗎？！”

    安祿山只好安慰他道：“壯士們愿意拋下性命，我卻得愛惜壯士們的性命，能沒有損傷地除掉王忠嗣、取河?xùn)|，為什么還要強(qiáng)攻？”

    “這么多人駐扎在這里，糧草哪里來？”李歸仁道，“我們鬧出這么大動靜，唐朝廷怎么可能不懷疑阿兄？一定會警覺起來，不如現(xiàn)在就叛唐。”

    換作往日，他這么一慫恿，大帳里一定會充斥著迫不及待的氣氛。但這次不一樣，擋在他們面前的是王忠嗣，大家都知道王忠嗣若不死，安祿山肯定不敢造反，因此也沒人站出來幫腔。

    反而有一個名為李史魚的幕僚開口道：“糧草不夠，不如遣回一部分兵馬……”

    “什么？！”李歸仁大為驚詫能聽到這種餿主意，直接就叱罵道：“兵力若少了，唐軍出城來攻，你來抵擋嗎？！”

    若非了解李史魚的經(jīng)歷，他差點要以為李史魚是包藏著其他的小心思。

    李史魚是常山郡趙州人，開元二十一年的進(jìn)士，由秘書省正字為起家官，任過長安縣尉、監(jiān)察御史。這種升遷的步驟，可見他其實是沖著高官重臣來謀劃官途的?？上В米锪死盍指?，被誣陷貶謫。

    因此，李史魚便恨透了朝廷，從此侍奉安祿山，總之經(jīng)歷與吉溫十分相像。

    “天兵軍是什么戰(zhàn)力，諸位將軍都很清楚?！崩钍肤~應(yīng)道，“府君之所以被擋在石嶺關(guān)前，乃因關(guān)城險要而已。我們遣回一些兵馬，倘若王忠嗣真出城來攻，諸位將軍沒信心嗎？”

    “有?！?/br>
    “如此，既能節(jié)省草糧，又能使朝廷更相信造反的是王忠嗣。”李史魚道：“兵不血刃，拿下河?xùn)|?！?/br>
    “放屁！”

    李歸仁罵一句，見帳中沉默下來，遂把目光看向嚴(yán)莊、高尚，卻沒想到這最急于慫恿安祿山造反的兩人今日也不開口。

    他遂看向安慶緒，希望這個志向遠(yuǎn)大的年輕人拿出擔(dān)當(dāng)來。

    但，安慶緒竟是避開了他的目光，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