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問題，李琬想了想才給出了回答，正色道：“我當(dāng)救出圣人，掃除jian佞，勸圣人整頓邊軍，收復(fù)兩京，再造盛世?！?/br>
    “若能打消疑慮，我自然是擁護(hù)二兄至河朔整軍，收復(fù)兩京，興復(fù)大唐！”李琬久在十王宅，勢力弱小，眼見張小敬是個(gè)人才，起了籠絡(luò)之心，直直盯著他問道：“可若是李亨果真有不軌，你又如何？”

    “小人只是個(gè)無名小卒，不知道這些。”

    李琬娓娓道：“我長兄李琮，也就是當(dāng)今太子，意圖宮變，將圣人逼出了長安；二兄李瑛，乃廢太子，因三庶人案而死；三兄李亨，亦曾是太子，主動(dòng)退為忠王；四兄李琰，因朝見時(shí)鞋底藏有符咒，被囚禁宮中，憂懼而死；五兄李瑤，則是三庶人案中一同被處死的鄂王?！?/br>
    “?！钡囊宦曧懀杜诹随i鏈上，閃出火星，嚇得典獄連忙開門。

    他不再問，招過下屬，吩咐道：“他既不開口，只當(dāng)是李亨指使，帶下去吧?！?/br>
    “是李亨？”

    “我再問伱。”李琬道：“是何人命令你冒然出手去救圣人？”

    張小敬猶豫了一下，道：“沒旁人，是我立功心切，想救圣人?！?/br>
    “不知?！?/br>
    待周圍再無旁人了，李琬問道：“我問你，薛白劫持圣人時(shí)，那一箭是你放的嗎？”

    “不行，這是死囚，他放箭差點(diǎn)……”

    城樓之中，許多官員正來回忙碌著，一名華袍中年男子正站在箭窗前遠(yuǎn)眺著秦嶺。

    此人相貌俊朗，風(fēng)度翩翩，舉止優(yōu)雅，眉宇間透著思慮之色，見張小敬被押來了，轉(zhuǎn)過身來。

    聞言，張小敬回過頭來，抿著嘴，不吭聲。

    “不必了?！崩铉种棺×耸窒碌暮冗?，道：“我有話問他，都下去吧。”

    “你不肯招，以為瞞得了我嗎？”李琬嘆息道：“我二兄是否故意要害陛下，你我說了不算，得查清真相才知。”

    燈籠的光掠過那些披著各色官服之人，紅的、綠的、青的，最后照在一個(gè)披著黑色軍袍的寬厚背影上。

    張小敬問道：“敢問榮王，可知我的那些同袍去了何處？”

    聽得這一句話，李琬像是把握住了籠絡(luò)張小敬的關(guān)鍵，道：“有幾人當(dāng)夜竄入山林，不知所蹤了。但也有幾人與你一樣被扣押下來，李亨以置圣人于險(xiǎn)地的名義將他們軍法處置了?！?/br>
    張小敬臉色一白，問道：“死了？”

    “不錯(cuò)，若非我救你，李亨難道就不殺你滅口嗎？你竟還嘴硬，為他隱瞞？被人賣了還為人數(shù)錢！”李琬搖頭不已，心知像這種無知小卒，初次面對如此錯(cuò)綜復(fù)雜的局勢，頭腦一定是不清醒的，搞不懂狀況，“也不想想，韋堅(jiān)案、杜有鄰案，他哪次為旁人出過頭？含冤入獄，同袍身死，你還不醒悟嗎？！”

    張小敬低頭不語。

    許久，他啞著聲音緩緩道：“是李輔國讓我出手的?！?/br>
    “果然?！崩铉溃骸芭c我的猜測差不多?！?/br>
    “但箭真不是我放的?！?/br>
    “放箭者才是李亨真正的心腹，至于你，一開始便被當(dāng)成了替罪羊，明白嗎？”

    李琬見這一番談話收買了張小敬之心，拍了拍他的肩，道：“走，帶你去見幾個(gè)人。”

    ***

    城外，禁軍營地。

    一頂大帳中，陳玄禮憂心忡忡地踱著步，終于聽到有人掀簾進(jìn)來，轉(zhuǎn)頭一看，是韋見素。

    “如何？”

    “據(jù)不少禁軍士卒們所說，山火是由于薛白幾次引爆炸藥引起的?！?/br>
    “真的嗎？”陳玄禮對此有所懷疑，“他把自己燒死了，有何好處？”

    韋見素嘆道：“薛白或許也未料到如此結(jié)果吧?！?/br>
    “我懷疑山火乃旁人所為?！?/br>
    “噓。”韋見素做了個(gè)噤聲的動(dòng)作，低聲道：“凡事講證據(jù)，如今忠王深得人心，大部分禁軍將領(lǐng)已表態(tài)隨他西去，你我該小心些?！?/br>
    陳玄禮道：“正是連我也控制不了禁軍了，可見忠王……”

    恰此時(shí)，李琬帶著張小敬過來，一進(jìn)帳便道：“有人證了，果然是李亨指使?！?/br>
    陳玄禮、韋見素二人聽了張小敬的陳詞，對視一眼，眼神中的憂慮就更深了。

    若真是薛白弒君，他們死心塌地，之后隨著忠王西向也就罷了?？杉戎抢詈喙室獬脕y害了圣人，那如何還能再擁戴忠王？

    再加上李琮亦謀逆，如此一來，他們這些忠于陛下之臣就唯有支持榮王李琬了。

    陳玄禮面色如鐵，思慮許久，忽開口道：“張小敬?！?/br>
    “在！”

    “你還是不是我的兵？！”

    聽聞這話，張小敬不由羞愧。

    他心里也覺得圣人老糊涂了，對圣人有怨氣，所以廣平王、建寧王一呼，他就響應(yīng)，跑去射殺楊國忠。但，多年禁軍生涯，他對陳玄禮有著天然的敬畏。

    “是！”

    “任你為龍武軍中郎將，持此牌符，召集兵馬，營救陛下?！?/br>
    張小敬不由愣住了，心道自己最多只帶過十二個(gè)兵，如何能突然遷為中郎將，又去何處營救陛下？

    陳玄禮之所以這么做，實(shí)是無可奈何了。自兵變以來，禁軍士卒被挑唆著逼圣人殺楊氏，自知犯了大罪，已紛紛倒向李亨，再加上圣人失蹤，他已無把握能掌控禁軍。

    其實(shí)，張小敬在龍武軍中雖無將職，卻是從安西軍中篩選回來的，騎射了得、為人仗義，陳玄禮這個(gè)大將軍也是知曉的，只是往日里要提攜的世家子弟多，輪不到這個(gè)平民出身的。

    如今不同了，真遇到了亂局，陳玄禮麾下竟是一個(gè)堪用的將領(lǐng)都沒有。

    另一方面，李亨本就要?dú)埿【礈缈?，用這樣一個(gè)人，萬一出了事，直接殺了便是，當(dāng)作是為李亨滅口。既不是自己的人，便不至于撕破臉。

    “薛白手下有數(shù)百騎如今駐扎在渭水對岸的周塬?！标愋Y招張小敬到了地圖前，指點(diǎn)著，道：“我要你帶一隊(duì)人躲過他們的哨馬，伏至附近，倘若遇到薛白，則營救陛下！”

    “將軍，周塬地勢高，且隔著渭水，薛逆麾下皆有千里鏡，小人如何能避過……”

    “軍令如山。”陳玄禮喝道：“能不能做到？！”

    “喏！”

    張小敬雙手接過牌符，一抱拳，匆匆而去。

    李琬好不容易籠絡(luò)一個(gè)可用之才，結(jié)果就這樣跑去送死，不由問道：“陳將軍，這……能行嗎？”

    陳玄禮根本就對自己的辦法毫無信心，搖了搖頭。

    “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吧?！?/br>
    “可他是人證。”

    “若不能找回圣人，證給誰看？”

    ***

    兩個(gè)士卒提起一桶冰水，從頭到腳向赤身的張小敬澆了上去。

    “嘶。”

    張小敬打了個(gè)哆嗦，擦拭了身上的血跡，換上了一身干凈的軍袍，披上了一身屬于龍武軍中郎將的盔甲。

    他還是第一次當(dāng)將軍，有些新奇地摸了摸胸前的護(hù)心鏡，嘟囔道：“還真是不一樣?！?/br>
    腋下的鐵片有些硌，胳膊得略略抬高、打開一些，走路時(shí)的氣勢反而由此更高了點(diǎn)。

    他挑選了一匹最俊的戰(zhàn)馬，走到馬側(cè)時(shí)，那馬不愿被生人騎，原本還想撅蹄子，見他一身盔甲威風(fēng)凜凜，老實(shí)低下了脖子。

    “嘿，這畜牲也懂得看人下菜?！?/br>
    張小敬輕笑一聲，踢馬便向輜重營，人還未到，遠(yuǎn)遠(yuǎn)便喊向正在埋谷造飯的伙夫們喊道：“毛十六，給我蒸一百斤餅來，還要rou！”

    “呀，我當(dāng)是哪個(gè)瘟神，竟是你。怎地？撿了將軍的盔甲？小心被行了軍法。”

    “過來?！?/br>
    張小敬沒等馬停下，已輕輕巧巧地翻身下馬，上前一把攬過毛十六的肩，道：“我得了圣人的蹤跡，要去干樁大功勞，這是九死一生的差事，不是好漢我不要，一會(huì)大伙們到你這來填肚，我看著挑一百人，別混了哪個(gè)拖后腿的蠢貨進(jìn)來?！?/br>
    “啖狗腸，富貴險(xiǎn)中求，你看我怎樣？”

    “滾一邊去?！?/br>
    毛十六好奇，摸著張小敬的盔甲，問道：“你得了哪位貴人的看重，眼下這時(shí)局……”

    “不歸你管，去拿盤rou招待?！?/br>
    張小敬也沒個(gè)將軍的模樣，大咧咧便坐下嚼用。

    在陳玄禮想要掌控近萬禁軍都很難的時(shí)候，他召集百人卻顯得很輕松。如今忠王號召禁軍，全憑軍心而非軍律，倒也無人來攔他。

    待到天光微明，一聲哨響，百名騎兵便出了營，直奔渭水。

    ***

    朝陽映在渭水的水面上，波光粼粼。

    “吁！”

    張小敬忽然勒住了胯下的駿馬，兜著圈子，思忖著。

    “怎么了？”

    “搶功勞的人太多了！”

    張小敬指著前方的馬蹄印子與馬屎，判斷出那必是李亨已經(jīng)派了許多兵馬去圍攻周塬。

    方才他在營中特別留意了，沒見到廣平王的旗幟，該是廣平王帶人過來的。

    他再一想，若自己是薛白，倘若僥幸?guī)еト颂与x了山火，眼見這么多兵馬圍著部下，哪還會(huì)往渭水北岸去，當(dāng)然是沿著秦嶺向東走了。

    可連他都能想到，李亨一定也能想到，當(dāng)已經(jīng)派了兵馬堵在東邊。那薛白肯定也不會(huì)這么走了。

    “散關(guān)？”

    張小敬想到了追殺楊國忠那一夜，郭千里與薛白同行的畫面，遂向士卒們問道：“誰知道散關(guān)如今在誰手中？”

    “還是由郭將軍守著，前兩日火勢太大，過不去。”

    “走！去散關(guān)！”

    張小敬當(dāng)即決定不聽陳玄禮的，調(diào)轉(zhuǎn)馬頭，直趨散關(guān)。

    然而，大火才滅，秦嶺官道上鋪滿了灰燼，上面還冒著煙氣。風(fēng)輕輕吹過，還能看到灰燼下的炭火冒著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