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文已遞過了。”

    “哦？”盧杞追問道：“你還在找誰？”

    “沒有，沒有?！?/br>
    他們說話時，旁邊的攤主已經(jīng)燒開了大鍋，把面條下入鍋中，熱氣騰騰而起。再一掀開那裝著打鹵汁的大甕，香氣撲鼻，饞得遠(yuǎn)處的流民們直勾勾地往這邊看。

    盧杞端坐于人們的目光之中，安之若素，手指卻在膝蓋上輕輕敲著，似不經(jīng)意地問道：“我還聽聞一樁消息，說是圣人在陳倉時……出了意外，倒不知真假？”

    “自然是假的，圣人還好端端地在長安。”

    驛使答了，恰見一隊人從南邊策馬而來，他遂匆匆一拱手，拿起始終放在膝上的行囊起身，快步趕了過去，身手極是矯健。

    待到近處，他遞了一塊牌符，輕聲道：“敢問可是通義高長史？長安急信。”

    “與你交談的那人是誰？”

    “死節(jié)的留臺御史盧中丞之子，喜歡打聽?！?/br>
    高適最后瞥了盧杞一眼，對這種熱衷權(quán)力之輩不感興趣，領(lǐng)著驛使進(jìn)了梁州衙署。

    ***

    “湯餅來嘍！”

    “店家，可知那些蜀郡官員們來了多久了？”

    “陸陸續(xù)續(xù)的，有一個多月了哩?！?/br>
    盧杞又問道：“怎不往關(guān)中勤王？”

    “小人哪懂這些……呀！瞿帥頭來了，小人今早剛剁了半斤狗rou，想孝敬帥頭，這便給帥頭拿上。”

    盧杞轉(zhuǎn)頭看去，見是梁州城的捉不良帥帶著差役們路過，還押著個須發(fā)皆白的老頭。他便請對方喝了杯酒，再次自報了家門。

    地方上的小吏不像長安的禁軍見多識廣，對盧杞這種有官身的名門子弟就殷勤得多，點頭哈腰，有問必答的。

    “小人也見過崔節(jié)帥一次，好像聽說，他得到的圣旨不是入關(guān)中勤王的，而是來迎接圣駕的。其它的，只知這一月，衙署堂上每有爭吵，還有，大軍駐在城外，糧草也不夠哩?！?/br>
    盧杞道：“可圣駕已返回長安了啊?！?/br>
    “那小人就不知了，哦，郎君可知小人今日拿的這老家伙是犯了什么事？”

    盧杞目光看去，只見那老者看起來六旬模樣，頗有氣度，不似尋常百姓，該是名門望族，不由疑惑起來，問道：“他犯了何事？”

    “自己招吧！”

    “小老兒行騙，得了些金銀財帛，已經(jīng)還回去了。”

    “行騙？你那是行騙嗎？你冒充圣人，犯的是殺頭的死罪！”

    盧杞當(dāng)即就來了興趣，再仔細(xì)端詳了那老者一眼，發(fā)現(xiàn)他雖然不是圣人，但言談舉止倒也有幾分威嚴(yán)。

    他又賞了那捉不良帥一吊錢，讓攤主端來茶水，坐在那細(xì)細(xì)聽著。

    原來那老頭跑到了城北的二十里鋪，尋了一家大戶叩門，自稱是圣人，在從長安往蜀郡的路上與護(hù)送的兵馬失散了，命令那大戶護(hù)送他到蜀郡，到時重重有賞。當(dāng)夜，老頭便在大戶家中吃喝嚼用，夜里還讓一個美妾侍寢，次日，他們出發(fā)梁州城，路上，老頭便借口如廁，揣著金銀跑了。

    若這般跑了，差役們也捉不到他，偏他貪心不足。又跑去蒙騙另一家鄉(xiāng)紳，不巧，那鄉(xiāng)紳竟是已聽過類似的騙局，嘴上“陛下”喚著，暗地里卻遣人報了官，趁著老頭沐浴更衣時將其拿下。

    “近來這等騙局很多嗎？”盧杞不由問道。

    “有幾起，但這是殺頭的大罪，敢犯的人該是不多。”瞿帥頭道。

    盧杞又轉(zhuǎn)向那老頭，問道：“你如何想到這主意？”

    “小老兒哪知是殺頭的罪啊，真就只想混口飯吃……”

    “問伱如何想到這主意！”

    “也是聽說的，小老兒住在石門鎮(zhèn)，聽聞有人這般冒充圣人騙到了錢，一時糊涂?！?/br>
    盧杞搖搖頭，心想，叛亂一起，這天下真是什么破事都出來了。

    他吃過湯餅，便去拜訪崔圓。因他與崔圓其實有一段淵源，早年間，他們都曾受過當(dāng)時任京兆尹的蕭炅舉薦，盧杞成了京兆府法曹，崔圓則是司勛員外郎。

    可惜后來盧杞卷入了造紙案，得罪了薛白，棄官逃出長安。反而是崔圓，依附了楊國忠，青云直上。

    是日，盧杞牽馬到了衙署，遞上名帖求見崔圓，并稱是故人來訪，被引入小廳坐下。之后，有一名崔圓的幕僚來接待他。

    盧杞便拉著對方閑談，打聽崔圓是如何依附上楊國忠的。

    此事倒有幾分奇異，說是崔圓有個親戚李彥允，在洛陽任留臺刑部尚書，某次，崔圓往江淮任官，路過洛陽，住于李府。李彥允當(dāng)夜夢到自己身戴枷鎖，被押入府衙待審，抬頭一看，上首坐著的紫袍高官正是崔圓。夢醒之后，李彥允認(rèn)為崔圓來日必貴，遂將其引見給了楊國忠……

    “紫袍？”盧杞喃喃著，心中又羨又妒。

    他知道，李彥允之所以夢到崔圓來日必貴，根本就不是因為那個夢，而是因為崔圓出身清河崔氏青州房，家世極為顯赫，乃高宗皇帝的禁婚詔中明令禁止互相通婚的“七姓十家”之一，而這禁婚詔非但沒有削弱崔家的影響力，反而抬高了其身份。而楊國忠之所以厚待崔圓，也是因為看中崔家的門第高貴。

    說著話，又有小吏過來，稱崔圓請盧杞入內(nèi)。

    “這便去?！?/br>
    盧杞撐著膝蓋站起來，衙署外一瞥，卻是愣了一下。

    他看到人群中有一名老者往衙署看了一眼，之后便走掉了。

    “盧郎君，怎么了？”

    “沒事，一時眼花了吧?！北R杞揉了揉眼，繼續(xù)去見崔圓。

    須臾，他卻停下腳步。

    “等我一會?！?/br>
    說著，他大步趕出衙署，環(huán)顧四望，尋找著方才看到的那道身影。

    ***

    崔圓剛剛見過了高適，兩人談得不歡而散。

    之后，他原本打算見盧杞的，但不知為何，盧杞?jīng)]有馬上過來，崔圓也不著急，揉著眉頭，思忖著眼下的時局。

    他是楊國忠的人，叛軍攻破潼關(guān)之后，他便得到了楊國忠的消息，知道圣人有可能會到蜀郡避難。故而提前整備兵馬，營造行宮，積極安排了迎駕事宜，并親自到漢中等候圣駕。

    圣駕沒來，來的卻是眼花繚亂的消息，簡單來說，他現(xiàn)在有兩個選擇。一是相信靈武遞來的旨意，圣人已經(jīng)駕崩了，從此尊奉新帝；二是相信長安的公文，出兵關(guān)中勤王，這也是方才高適極力勸說他去做的事。

    高適說了很多，戰(zhàn)略如何、社稷如何，說劍南兵馬至關(guān)中解了長安之圍天下形勢會有如何好轉(zhuǎn)。但，高適卻忘了說，他崔圓會如何。

    首先擺在眼前的一個問題是，高適與薛白關(guān)系親近，顯然是慶王一系，守住了長安，前程不需贅言。可作為官長的崔圓，反而與慶王一系并不相熟。

    個人私利倒也罷了，崔圓不在乎。擺在眼前，更重要的事是，劍南這一點兵馬冒然進(jìn)入關(guān)中，應(yīng)對得了十余萬驍勇的范陽鐵騎嗎？顯然不可能的，沖動行事，只會禍國殃民。

    眼下唯一能與范陽驍騎抗衡的，只有安西、河朔的邊軍。

    另外，李亨的旨意也送到了，對崔圓頗有贊譽之詞。崔圓確實也寫了奉表，承認(rèn)這位新帝。當(dāng)然，這只是表態(tài)，更多事目前還說不準(zhǔn)。

    想到這里，崔圓又想到了李彥允說過的那個夢，稱他早晚必然要披上紫袍，眼前這站隊的時候就是豪賭的時候。

    “節(jié)帥，盧杞到了。”

    崔圓本以為盧杞不來了，看了眼更漏，發(fā)現(xiàn)盧杞晚了半個時辰，心中不悅，面上卻是不顯，道：“我親自去迎?！?/br>
    他當(dāng)然不是為了盧杞，而是沖其父盧奕的面子。

    “子良，節(jié)哀順變。”

    甫一見面，崔圓便拍著盧杞的肩，無比悲慟地道：“我都聽說了，賊犯東都，唯盧中丞正身守位，義不出奔，以死全節(jié)，何其忠烈？！”

    “崔公。”

    盧杞抹了兩把哭，作為對他那死掉的阿爺?shù)淖返浚?，匆匆與崔圓小聲道：“我有極要緊之事與你說。”

    崔圓原本還打算哭祭盧奕一番，聞言愣了愣，帶著盧杞入內(nèi)，屏退旁人，問道：“何事？”

    盧杞竟還動手動腳，拉著他的衣袖往里走了幾步，以神神秘秘的口吻，道：“崔公可是往靈武遞了奉表。”

    “你這是何意？”

    “請崔公速派人去把奉表追回來?！?/br>
    崔圓當(dāng)即不悅，沉著臉，道：“為何？”

    “圣人尚健在，忠王擅自登基稱帝，與謀逆何異？”

    “原來是慶王的說客?！贝迗A一拂袖，叱道：“若如此，便不必再談了，恕不遠(yuǎn)送?！?/br>
    “崔公誤會了，我并非慶王派來的?！?/br>
    “請吧。”

    盧杞無奈，死死拽住崔圓的袖子不放，俯身過去，又要耳語。崔圓沒想到他如此無禮，一邊躲避，一邊喝道：“來人！”

    “崔公聽我說，我今日見到圣人了?！?/br>
    崔圓先是錯愕了一下，之后，看著盧杞，目光逐漸凝固，像在看一個傻子。

    “崔公，你不該給忠王奉表，好在，此事還可補救……”

    “你被騙了啊?！贝迗A嘆道。

    盧杞一愣，接著，屋門被“咣”地撞開，兩個守衛(wèi)進(jìn)來，徑直押住了他。

    “輕些。”崔圓抬了抬手，道：“他并非有意要傷我，是遇到了騙子?！?/br>
    “我不是……”

    “我知道，那些騙子騙術(shù)很高明?！贝迗A嘆道，“前次，連我也信了，親自到洋州去迎駕，結(jié)果大失所望，一怒之下，將那敢假冒圣駕的逆賊給斬首了?！?/br>
    盧杞錯愕了一下，道：“難怪圣人不信你，你聽我說……”

    忽然，有士卒狂奔而來。

    “節(jié)帥，不好了！”

    “何事驚慌？”

    “高適、嚴(yán)武、田神功等將，擅自召集勤王兵馬，拔營北上了！”

    “放肆！”

    崔圓大怒，叱道：“他們沒有兵符，豈能調(diào)兵？！”

    “高適領(lǐng)了圣旨，嚴(yán)武拿了李節(jié)帥的兵符?！?/br>
    “什么？”

    崔圓張了張嘴，啞口無言，高適所謂的那圣旨他知道，是長安遞來的，有慶王監(jiān)國的蓋章與中書門下的印鈐。至于劍南節(jié)度使李宓的兵符，想必是嚴(yán)武趁這段時日趕去蜀郡拿到的。他被稱為節(jié)帥久了，常常忘了自己只是個副節(jié)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