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黨來的信使不敢與邢延恩爭辯，拜倒在地，哭求道：“郭公，將軍寧死也要守上黨，我等恐辜負(fù)將軍重托，唯請郭公相救?！?/br>
    邢延恩道：“郭公，圣人還在涇州等著你勤王吶！”

    兩邊各自勸說之際，軍中卻又有將領(lǐng)趕來，眼見邢延恩也在，默不吭聲，將兩封信遞在郭子儀手上。

    “節(jié)帥，這是哨馬打探的情報。”

    郭子儀不動聲色，直到獨自回了帳中，才拆開收到的信件。

    讓他意外的是，第一封信竟是李泌所書，李泌竟是被俘虜了雖未投降，卻認(rèn)為當(dāng)此時節(jié)忠王不宜再負(fù)隅頑抗，退位歸還長安于大局更有利。

    第二封紙上字跡流暢漂亮，正是薛白寫的。

    薛白語氣很誠懇，并未太多地提及李琮與李亨的權(quán)力之爭，只是把自己對封常清的許諾又說了一遍。之后，大篇幅預(yù)測了若放任史思明南下會對大唐以及后世造成如何深遠的影響。

    另外，薛白許諾，只要郭子儀愿意平定史思明之亂。長安朝廷可以傳旨太原，命王縉、元結(jié)、顏季明等河?xùn)|官員全力配合，為他籌措糧草。

    這是不小的退讓，郭子儀看了也是動容。

    看到最后，薛白說的是，大唐正因為有諸多忠臣良將，才氣數(shù)未盡，若因上位者的自私、庸弱而使叛亂繼續(xù)蔓延，豈非辜負(fù)了此前無數(shù)戰(zhàn)死的壯士？

    寫這封信的時候，薛白還不知程昂之事，郭子儀看到此處，卻不由地想起程昂摔落斷橋后的疾呼。

    “主帥可丟，城池不可丟，大唐社稷不可丟。”

    ***

    風(fēng)吹動涇原城頭上的大旗，旗桿下的士卒緊張地盯著城外?？裳Π撞]有下令強攻。

    事實上，他的處境也不算太好。長安城人馬疲乏、糧草不足，敵人卻很多，西北要面對李亨，東北有史思明南下，而在南面，李隆基已布告天下討伐他。

    這仗，薛白打下去也很吃力，他只是故作淡定，意圖逼降李亨。

    是日薛白拿著千里鏡望向城頭的大旗，有軍需官過來，小聲地稟道：“雍王，軍糧將盡，是否兩日發(fā)一日的糧？”

    “長安還能運糧來嗎？”

    “數(shù)日前便斷了，今日信使回來，稱長安也無糧了?！?/br>
    薛白又招人問道：“河?xùn)|有新的消息嗎？”

    “回雍王，還沒有?！?/br>
    看來，郭子儀沒有回復(fù)，或許是還未做決斷，或許已率輕騎不聲不響地趕來了。

    薛白有六成的把握能說服郭子儀，因為他自詡所做的一切都是符合天下大利的，也相信大唐正是有郭子儀這樣的忠臣，才國運尚存。

    可結(jié)果還未知，這是最讓人焦慮的。

    他踱了幾步，腦中浮起一個想法，向士卒吩咐道：“遣使者往涇州城，邀李俶出城與我一見。”

    軍中不少將領(lǐng)得知此事都十分驚訝，認(rèn)為李俶不可能出城來見。

    但到了次日，李俶還是來了，他策馬出城，過了吊橋，在城外兩箭之地駐馬，等待著薛白。

    之后，薛白也獨自驅(qū)馬而來。

    “好久不見?！?/br>
    “我卻時常在腦中能見到你。”李俶道，“有人要篡我的家業(yè)，我無法忽視，不是嗎？”

    “大唐從來不是你一個人的家業(yè)?！毖Π椎?，“否則，憑什么讓那么多人前仆后繼地犧牲？”

    李俶眼睛微瞇，因這句話而感到了莫名的憤怒。

    薛白反而很坦然，在他心目中，大唐從來不是屬于李氏一族，它在千年之后都還屬于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

    他做的一切都是出于這個原因，從來不是要為李氏守社廟，那又何談一個“篡”字？

    怒色在李俶眼中一閃而過，他控制了情緒，道：“如今社稷多難，百姓受苦，這便是你所謂的犧牲？”

    “我的犧牲是給了你們機會?！?/br>
    “莫忘了，涇州城里還有強兵猛將，你想攻破城池，絕非易事……”

    薛白道：“陛下遣使招攬郭子儀，他派人到長安給了回復(fù)。”

    李俶沒能掩住他一瞬間出現(xiàn)的驚訝之色，手不由地握緊了韁繩，道：“你詐我？”

    “他奉沒奉李亨的詔，你心里清楚?！?/br>
    “安知不是你劫了他派來的信使?！崩顐m道：“可等他大軍一至，你還劫得住嗎？”

    這是一個很聰明的人，薛白確實是詐他，此時看來是被識破了。

    可薛白不慌不忙，沉吟道：“郭子儀以大局為重，愿意歸順。且他與李泌看法相同，認(rèn)為李亨當(dāng)自罪退位。”

    “假的?！崩顐m不信，有要掉轉(zhuǎn)馬頭離開之意。

    “郭子儀提了兩個要求。”薛白道，“一是，他不愿我爭儲；二是，他讓陛下封你為親王?！?/br>
    李俶停下了動作，目露思索之色。

    若是李亨爭位失敗，且不被廢為庶人。無非有一個兒子往后可以是嗣忠王。而如今就讓李琮封他為親王，雖無實質(zhì)上的作用，卻是向天下表明他是有功的。

    在西京鳳翔失守，葉護兵敗，仆固懷恩叛逃，李泌、郭子儀接連倒戈的情況下，還能有這樣的條件，并不算太差的選擇。

    若李俶助李亨順利奪得帝位，往后天下都是他的?？纱藭r巨大的壓力之下，一個有名無實的親王爵就能攪動他心中的漣漪，可謂造化弄人。

    薛白微有些不情愿地道：“此事，陛下是看在郭子儀的面子上才答應(yīng)的，亦是彰顯他的寬容仁厚。你父子若不降只當(dāng)陛下仁至義盡，我攻城便是?！?/br>
    李俶臉上沒有絲毫的動容，思忖了一會，才以平淡的表情道：“我會回稟陛下。”

    “放心，陛下可以先下旨赦免了你們的罪責(zé)，你們再出城投降?！?/br>
    薛白知道幾句話已足以讓李亨父子之間有利益分歧，不再多言。

    兩人各退了幾步，彼此回馬。

    ***

    李亨正在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終于等到李俶回城，連忙問道：“如何？”

    他其實是反對李俶出城與薛白相見的，可李俶說可以打探薛白虛實。

    此時，李俶并不說薛白的許諾，只是皺緊了眉，緩緩道：“依兒臣所見，只怕……郭子儀不會奉詔了。”

    “為何？”

    李俶終于緩緩抬起他低著的頭，看向李亨的眼，道：“阿爺，降了吧?！?/br>
    “不！”

    李亨當(dāng)即大怒，一把拎起李俶的衣領(lǐng)，喝問道：“你知道朕與薛逆有何等深仇？！你要朕當(dāng)個階下囚？！”

    “父皇放心，薛逆絕不敢公報私仇。”李俶道：“如今全天下都在看著，父皇唯有為社稷蒼生著想，方可得聲望?！?/br>
    李亨仿佛不認(rèn)識這個兒子，瞪大了眼，搖著頭，那對活埋的恐懼再次泛起。

    李俶不由紅了雙眼，跪倒在地，字字泣血道：“請父皇相信兒臣，今不降必死，唯回長安，方有一線生機！”

    第507章 斬草須除根

    在苦等郭子儀勤王之際，涇州城的糧草也漸漸短缺。

    就連李亨的行轅中衣食用度也開始不足，這時節(jié)，張汀卻是一反往日的簡樸，命人宰殺了那只每日下蛋給她兒子吃的雞燉湯，飽餐之后又讓奴婢燒水給她沐浴。而城中水源不足，便是李亨也許久不曾洗澡。

    “嘭！”

    張汀剛從浴桶里出來，正在擦拭。外面已響起踹門聲，以及奴婢的驚呼。

    “圣人……”

    李亨怒氣沖沖進來，對張汀那曼妙的胴體恍若未見，指著她便叱道：“你這是做甚？裝賢良淑德終于裝不下去了嗎？！”

    “還裝什么？”張汀語帶譏意，反問道：“到了這一步，你還把自己當(dāng)成是大唐天子不成？”

    李亨一向?qū)λH為敬畏，罵了一句之后也就語氣軟下來，道：“何不再忍忍？郭子儀很快便要來勤王?！?/br>
    “他不會來了?！睆埻〉?，“但凡郭子儀有一點要來勤王的跡象，李俶必會鼓舞人心?？赡憧此?，一心想著勸你投降，可見形勢已無可挽回了?！?/br>
    張汀自詡是李俶的敵人，因此十分了解他。她雖要除掉李俶，卻也知道他比李亨更有能力。

    “再等等?！崩詈嗌锨?，勸道：“萬一事有轉(zhuǎn)機呢？朕是一心想封你為皇后的啊?！?/br>
    “陛下，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睆埻@道：“皇位已經(jīng)不指望，如今降了，猶不失榮華富貴?！?/br>
    “你此前勸朕時可不是這般說的。朕不明白，你如何就放棄了？你不該是這樣的人。”

    “陛下忘了嗎？”張汀忽然不悅，眼神一凝，有種要發(fā)瘋的狂態(tài)，“我與陛下說過多少回了？佋兒病了，我要帶他回長安延請最好的名醫(yī)。我們母子受不了這樣顛沛流離的生活了！我出身貴胄，嫁給伱以來吃了無數(shù)苦，可曾享過半點福？！”

    李亨一愣，張了張嘴。

    他隱隱想起來，兒子李佋確實是病了，張汀確實也常念叨此事?？山鼇韺嵲谑翘诡^爛額，他顧不得這些。

    “我……朕也是希望……”

    張汀拋掉了手里的浴袍，濕嗒嗒地走到李亨面前，雙手搭在他肩上。

    “回長安吧，我受夠了。等回了長安，佋兒的病好了，我們再想辦法?！?/br>
    這個一向強勢、野心勃勃的女子，竟是在李亨最需要她的時候，忽然變得如此軟弱。

    她失去了上進心，發(fā)完瘋竟是把頭倚在李亨的肩上，似乎想要依靠他。

    這一刻，李亨沒有半點動心，他早已無視她的美貌了。他更多感受到的是悲涼，因他忽然想通了，想依靠婦人為主心骨，終究是靠不住的。

    冰涼的濕發(fā)貼在脖子上，他卻一把推開張汀，踉蹌了兩步轉(zhuǎn)身往外走。

    “圣人？”

    “你們都只顧自己?！崩詈噜?，“薛逆要活埋朕，朕絕不能降?！?/br>
    “他不會的?！睆埻〉?，“他不像李靜忠那么不智?！?/br>
    “你們錯了，他終有一日要活埋朕?！?/br>
    李亨喃喃自語地往外走去，一時也不知要去哪里。他不想見勸他退位投降的李俶、杜鴻漸等人，也不想去城頭上看辛云京、馬璘等人守城。

    雖然身居至尊之位，可他覺得自己連一個支持者都找不到。到最后，他還是回到行轅的大堂，目光看去，唯有李輔國、魚朝恩、駱奉先等宦官還不離不棄。

    “你們說，朕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