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反應(yīng)過來，心中暗道雍王提攜之恩未報，自己就揣度他的居心，實(shí)在不妥。

    “甫一生飄零，壯志難酬。今得雍王信任，縱粉身碎骨，必不辜負(fù)?！?/br>
    “都是為社稷生黎效力。”

    兩人談到夜深方散，末了，杜甫意猶未盡地拿起酒壺敬薛白。

    “昔日混跡長安街頭，不識雍王之尊，甫當(dāng)飲盡此壺，以謝雍王重恩。”

    “你我之間何必談謝？”薛白笑道：“我今已收了子美兄太多的禮。”

    杜甫一愣，不知這是何意。

    他兩手空空而來，哪有給什么禮物。

    “我身無長物，沒有能感謝雍王的……”

    “真別再多禮了。公事雖須公辦，可私下情誼卻不變，伱喚我‘無咎’，我喚你‘子美兄’便是?！?/br>
    “無咎。”

    杜甫喚了一聲之后，抬眼一看薛白那張溫和一如從前的臉，卻又搖了搖頭。

    他似乎有些醉了，或是恢復(fù)了往日的豪放不羈，甚至狂態(tài)畢露。

    “不不不，雍王還是喚我‘杜提學(xué)’才好?！?/br>
    “杜提學(xué)？”

    “哈哈哈?！倍鸥Υ笮Φ溃骸斑€未聽夠，還未聽夠！”

    “杜提學(xué)，是杜提學(xué)來了！”

    轉(zhuǎn)眼已到了八月末，一群少年正在州學(xué)的后院內(nèi)忙碌著，有人把經(jīng)史子集堆成一堆，有人正在宰殺公雞，忽然，有一學(xué)童沖了過來，大喊不已。

    “提學(xué)官來了，快跑快跑?！?/br>
    一眾少年人聽了，倒也沒有很急，嘻嘻哈哈地把他們的各種物件裝好，甚至還在那等了一會兒，直到遠(yuǎn)遠(yuǎn)見到有一個瘦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院門口處。

    “張惟誠、張惟岳！”

    杜甫已追了一會，不得不氣喘吁吁地拄著拐杖停下休息，大喊道：“我知是你等帶頭，還不過來認(rèn)罪！”

    為人師表本該深受尊重，從四品的提學(xué)官更是顯赫非常，可杜甫從來沒當(dāng)過這么大的官，威風(fēng)沒擺出來，上任了十余日就被人看透了，眾人都知他性格不強(qiáng)。

    再加上范陽民風(fēng)彪悍，叛亂初平，人們對朝廷的怨氣卻未散去，自是敵視他這個替朝廷說好話的。

    張惟誠、張惟岳是兄弟二人，都是原偽燕平盧節(jié)度使，現(xiàn)為大唐歸德將軍的張忠志之子。

    自從史思明已死的消息傳來，張忠志就率眾投降了。朝中很多人的意見本是繼續(xù)任他為平盧節(jié)度使，加他檢校工部尚書、遼國公。

    薛白嚴(yán)詞反對此事，詞句毫不修飾。

    “一個叛逆降將，能饒他一命、給他改過自新的機(jī)會，已是恩典。豈有造了反，朝廷反而升遷賞賜的道理？！長此以往，社稷如何能不崩壞？”

    有不少官員都擔(dān)心這樣的言論會逼反張忠志，那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的叛亂又要再起變故了。

    這種言論傳到范陽，薛白大怒，稱張忠志若有反意，現(xiàn)在就興兵討伐他！

    結(jié)果大出群臣的意料，張忠志親自趕到范陽向薛白投降，請辭節(jié)度使之職。

    他雖卸職投降，卻在河北軍中威望甚高。薛白自是十分善待。州學(xué)一興辦，就讓張忠志的三個兒子入學(xué)，要把他們培養(yǎng)為朝廷的人才。

    張家祖上都是蠻夷，從來沒有教孩子讀書的觀念。其中，三子張惟簡年幼，學(xué)業(yè)可塑。張惟誠、張惟岳厭惡學(xué)業(yè)，整日便帶著州學(xué)中的將門子弟們胡作非為。

    他們今日把州學(xué)里打鳴的公雞宰了，準(zhǔn)備燒了經(jīng)史子集烤雞吃。

    才拔毛放血，見杜甫趕到了，做了挑釁的鬼臉，方才一哄而散。

    “慢著！”

    杜甫大喊了一聲，但卻是對著他后面趕到的官吏役員們說的。

    “都還是孩子，不得傷了他們！”

    張惟岳聽了非但不感念，反倒轉(zhuǎn)過身來，囂張跋扈地大喊道：“誰傷得了我？！”

    他頑劣不讀書，但從小在其父軍中長大，弓馬都算熟悉，拳腳也不錯，一身的腱子rou十分粗壯。

    他輕視杜甫這個瘦巴巴的提學(xué)官，不愿受其愛護(hù)，干脆沖回來，把手里的死公雞狠狠砸在一個役吏頭上，對著其他人就猛打。

    慘叫聲不停作響，那邊張惟誠也帶著一眾生徒折返回來。

    他手里拿著菜刀，當(dāng)即嚇得學(xué)官、役吏們抱頭就逃，只剩下杜甫還站在那。

    “哈哈哈?！?/br>
    頑童們大笑，倒也不敢碰杜甫，撿起地上的死雞跑掉了。

    留下散落一地的書頁，被八月末的秋風(fēng)卷起，帶著一種不服王化的凌亂感。

    杜甫氣憤不已，繼續(xù)追著喝止，還沒追出縣衙就追不動了，只好倚杖休息。

    想要罵些什么，開口都像是詩。

    “河北群童欺我老無力，萬般規(guī)矩管不住，公然抱書揚(yáng)長去，唇焦口燥呼不得……”

    正此時，遠(yuǎn)處響起了整齊的呼喝聲。

    只見一隊兵士押著那些生員歸來，為首的年輕將領(lǐng)正是渾瑊。

    “杜提學(xué)管束學(xué)班未免太過寬松了，若不能收服這等劣徒，末將愿意代勞?！?/br>
    杜甫轉(zhuǎn)頭一看，便見薛白站在那里。

    薛白也聽到了杜甫的詩，臉上反而泛起了些許笑意。

    詩雖還是那哀怨的詩，可情境卻大不相同了，而杜甫的未來、大唐的未來，也將大不相同。

    他們現(xiàn)在教授學(xué)問，為的是安穩(wěn)，為的是往后的復(fù)償，也為了回答那一句疑問——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第534章 軍屯

    傍晚，薛白去見了李泌。

    李泌到范陽也幾日了，他雖不愿輔佐薛白，但對范陽的局勢卻十分好奇，每日薛白來詢問他的意見，他都頗有興致地聽著，為了讓薛白多說幾句，難免要給些建議。

    “對了，今日張忠志的兩個兒子帶著一眾生員在州學(xué)鬧事，我讓渾瑊將他們都捉起來了?！?/br>
    “未免小題大作了些?！崩蠲诘溃骸皫讉€少年郎頑劣，出動官軍精銳。反而有可能讓原本不大的事情一發(fā)不可收拾啊?！?/br>
    “這話有道理。”薛白道：“可若放任這些將門子弟不管，只會助長了他們的囂張氣焰、使之輕視朝廷。早晚要管束，早管比晚管好?！?/br>
    這些話哄得了旁人，李泌卻能一眼就看出薛白的心思，道：“看來，你對范陽的現(xiàn)狀不太滿意。怎么？還想再敲打一下那些降將?！?/br>
    “不愧是李長源?！?/br>
    “過猶不及，小心玩過火了?！?/br>
    “這次不針對誰。”薛白道：“我想改變的是河北軍隊的現(xiàn)狀，繼而改變?nèi)缃駷榉纻浜颖睂?dǎo)致的河南、河?xùn)|、江淮重兵駐屯的情況。正想問問長源兄對此事有何看法。”

    李泌真不想為他謀劃，可此事畢竟是對社稷有利，他沉吟了半晌之后，還是應(yīng)道：“倒有一個法子?！?/br>
    說到這里，他目光看去，見薛白正好整以暇地坐著靜待下文，一副理所當(dāng)然聽他出主意的樣子。

    “但這法子雍王該是已想到了，又何必問我？”

    “還需要長源兄參詳?！毖Π椎溃骸斑@樣吧，我們各自寫出來，如何？”

    李泌雖知這又是薛白籠絡(luò)他的伎倆，可他確實(shí)樂于玩這樣能比試智力的游戲，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各自寫下吧?！?/br>
    兩人遂執(zhí)筆在紙上寫了各自的答案，交換一看，果然都是“軍屯”二字。

    薛白眼睛一亮，道：“如此看來，此事可行?！?/br>
    “要防止河北藩鎮(zhèn)割據(jù)，需復(fù)府兵制?！崩蠲诘溃骸岸鴱?fù)府兵制，當(dāng)先恢復(fù)屯田。可要屯田，需先使諸軍完全聽朝廷號令，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你能做到？”

    “勉力一試罷了?！毖Π讓Υ怂坪醪]把握，但還是問道：“長源兄可有辦法教我？”

    “沒有。”

    李泌回答得很干脆，說罷就閉上眼睛。

    他不太習(xí)慣范陽干冷的天氣，坐在火爐邊想維持他清高的姿態(tài)，可時不時地還是得喝口水，伸手去烤烤火，一動，忍不住又問了幾句他好奇的情況。

    “處斬了李懷秀之后，契丹如何了？”

    薛白答道：“契丹內(nèi)部推舉了一個名叫楷洛的人當(dāng)可汗，不知是李懷秀的兄弟兒子或旁的什么人。不好打探?！?/br>
    “名叫楷洛的人很多，李光弼之父便叫李楷洛。”

    “嗯?！?/br>
    李泌問道：“契丹可有遣使請求歸附？”

    “那是自然?！?/br>
    李泌沉吟著，緩緩道：“范陽節(jié)度府應(yīng)該還有不少叛軍留下的絹帛，可與回紇、契丹、奚人開互市，以絹帛換取他們的牛，十萬匹帛或可換三萬頭牛。再鑄造農(nóng)具，此事你當(dāng)是擅長的，你曾造鐵器派給你的私兵?！?/br>
    薛白道：“國事為重，何必含沙射影？”

    李泌道：“有了農(nóng)具與牛，再出借麥種給河北諸軍，開懇荒地。來年有了收成，只需要讓他們把麥種加倍償還，余下的糧食朝廷在市價之上增加五分之一買作軍糧?！?/br>
    “如此，士卒們得了利，往后愿意耕地的人越來越多，錢糧的問題自能得到解決。士卒們的衣食都是來自朝廷，不會再受藩鎮(zhèn)的鼓動造反，邊境也能逐漸安穩(wěn)下來?！?/br>
    薛白得了李泌這一策略，不虛此行。他卻沒有問李泌收服河北諸軍的建議，他自有辦法。

    “對了。”

    臨時之際，薛白又回過頭來，道：“近來愈發(fā)多人說，那夜沒見過彗星?！?/br>
    李泌平靜的面容上也露出了一絲憂慮。

    他是修道之人，最是擅長天象，有無異動、是否該因天授人時而改歷，他最是清楚。

    但此事最大的問題不在于當(dāng)夜是否有彗星，而是圣人重用宦官，引起了朝臣們的不滿。

    連李泌都在心中有所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