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見一道人影撲來，還是居心叵測的薛白，李隆基連忙后撤，想要躲開。剛退了兩步，腳步就站不穩(wěn)了，踉蹌了一下。

    薛白一把扶住他。

    李隆基才穩(wěn)住身形，被薛白一扶反而隨著那雙有力的手晃動了幾下，幾乎摔倒。

    “殿外風(fēng)大，太上皇老邁，豈可在此久站，快扶太上皇去歇著！”

    薛白的語氣嚴(yán)厲透著些焦急，像一個忠心耿耿的臣子、一個盡心行孝的后輩，更像家里那個真正能主事的頂梁柱。

    很快就有一隊宦官過來，扶著李隆基就往殿后去。

    自李琮出奔以來，其實李隆基已經(jīng)使出了很多奪權(quán)的手段，且頗有成效。今日本打算壓一壓薛白的氣焰，再通過言語交鋒，或伴隨著一些彼此妥協(xié)，鞏固住一部分權(quán)力。

    卻沒想到，甫一相見，薛白就以這樣的方法要將他重新幽禁起來。

    萬般手段還未施展，卻比不過薛白最直接的兩個優(yōu)勢——年輕、有力。

    一陣混亂之后，李隆基被帶了下去。

    薛白看向了臉色各異的朝臣們，沒給他們說話的機會，先開了口。

    “太上皇雖身體不好，猶關(guān)心著社稷大事，我等豈可不盡心竭誠、披肝瀝膽？！”

    眾人一愣，還是陳希烈先應(yīng)道：“自當(dāng)鞠躬盡瘁，死而后已?！?/br>
    “太上皇既命我監(jiān)國，我便暫擔(dān)大任?！?/br>
    關(guān)鍵時刻，薛白一點都沒有推讓，直接就下了幾道命令。

    他派郭千里前往奉天迎回圣人，同時，歷數(shù)竇文揚及其黨羽的十大罪狀，罷其一連串的官職，命人羈拿竇文揚。

    他遣使安撫郭子儀，稱自己并無謀篡之心，只是暫時監(jiān)國，待圣人歸朝便會還政，眼下當(dāng)以安定為重，避免兵戎相見。

    另外，他還詔告天下李璘并非舉兵造反，而是出于擔(dān)憂太上皇而入京除jian宦，雖無逆罪，但有違律例，罷其一應(yīng)職務(wù)，保留其爵位。

    這些是大事化小的態(tài)度，完全是出于迅速穩(wěn)定時局的考慮。

    各種政令一出，包括降將季廣琛在內(nèi)的一應(yīng)永王部眾很快就歸順了，薛白得以順利接手了長安防務(wù)。

    短短兩日之內(nèi)，長安城風(fēng)平浪靜，百姓都放下心來，集市重新開張，商旅開始做生意。

    ***

    李璘并不知自己被薛白赦免了，被郭子儀麾下部將拿下之后，還在不停地宣稱薛白才是反賊，希望能說服對方，進(jìn)而說服郭子儀出兵攻打薛白。

    “我說的都是真的，薛逆曾慫恿我起兵，與我約定平分天下，信還在我懷中，我正是為了平定他而來，怎么我反而成了反賊？”

    正說到這里，忽然有慘叫聲從帳外傳來。

    之后就是密集的馬蹄聲與廝殺聲，殺過來的人顯然不少。

    李璘眼見那些看守他的士卒出了帳，再也沒有回來，心中猜測該是自己的部下前來救自己了，不由涌起了希望。

    否則，豈還有別人會襲擊郭子儀的兵馬？

    待慘叫聲越來越稀疏，外面有人喊道：“找到永王了！”

    “我在這里！”

    李璘大喜，連忙喊道：“快救我！”

    上蒼沒有辜負(fù)他，很快就有人進(jìn)了帳。

    “你們可是來救我的？”

    “哈哈，找到永王了！”幾個士卒卻是一擁而上，粗暴地一把摁住李璘，紛紛嚷道：“我的！我首先擒下賊首！”

    最后這二字入耳，李璘一愣，頓時有如墜冰窟之感。

    他與妻兒一起被拖出了帳，只見地上鋪著數(shù)十具尸體，鮮血遍地。

    數(shù)不清有多少人執(zhí)著刀圍著他們這一片營地。

    “是……是哪位將軍？”

    “招討使、關(guān)中兵馬副元帥，周智光！”

    李璘恍惚地看著跨坐在馬上的那個男子，對于那兇狠暴戾的面容感到十分畏懼。

    他覺得周智光的名字有些耳熟，卻實在想不起何時聽說過有這樣一個大將，也不知是李琮麾下、還是薛白麾下。

    “將軍誤會了，我并非謀逆?！崩瞽U遂把薛白才是逆賊的那些話又重新說了一遍。

    周智光滿不在乎地聽著，臉上已浮起了可怕的獰笑。

    終于，他打斷了李璘的話，叱道：“永王若非反賊，末將以及這些將士們的功賞從何而來啊？！”

    李璘一愣，沒想到有臣子會明目張膽地吐露這等言語。

    “我是皇子親王，你是想踩著我立功不成？”

    “不錯！”

    對著這種冥頑不靈的兇惡之徒，李璘愈發(fā)慌了，只好道：“我要見皇兄，帶我去見皇兄……”

    “不必了?！?/br>
    周智光既然敢對李璘吐露心聲，就沒打算讓李璘活著見到李琮，徑直下令道：“斬！”

    李璘不敢相信，他堂堂親王，天子之弟，且不說有沒有真的造反，就算有，也不是一個臣子能輕易殺的。

    “你怎敢？這是先斬后奏，你就沒想過后果……”

    “噗?！?/br>
    周智光見部下不敢動手，沒耐心繼續(xù)等，親自上前搶過那柄大刀，一刀便斬下了李璘的人頭。

    頭顱掉在地上，嚇得一旁李璘的妻兒尖叫不已。

    “噗、噗?！?/br>
    連著兩聲響，周智光竟是把他們也斬了頭。

    “我不敢？”

    周智光丟了刀，竟是一腳踩在李璘的頭上，然后一踢一踮，把頭顱踮起，一把拎在手上。

    端詳了一會兒，他下令把首級裝匣，呈到奉天向圣人報功。

    至于從李璘身上收到的東西，包括舉證薛白的那一封信，他也一并收了。

    “永王反，雍王也反。”周智光不以為然地念叨道，“無妨，都是我立功的墊腳石?！?/br>
    他以貧賤身份一夜之間躍到眼前的高位，自然得意非常忘了自己是通過巴結(jié)宦官而走的捷徑，只認(rèn)為全是憑自己的本事。他見過懦弱的天子，不過如此。他比天子更有天子之氣，于是愈顯桀驁。

    “出發(fā)，去郭子儀軍中！”

    ***

    郭子儀幾乎是同一時間收到了兩封詔令。

    第一封是圣人命周智光替代他統(tǒng)兵的旨意，得到這封圣旨的過程卻有些許驚險。

    當(dāng)時并未有宦官前來傳旨，而是周智光趕到他的大營外，稱有要緊軍務(wù)稟報，請郭子儀相見。

    但郭子儀一眼就看出來，周智光既不卸甲，也不入營，還不肯屏退身邊的親兵，必然是不安好心，他遂留了個心眼，沒有立即去相見。

    等了大半日，便有哨探歸來，稟報了周智光襲擊他的部將并斬殺永王之事。

    郭子儀聞言怒不可遏，幾乎就要出兵攻打周智光，到了這時，周智光才派人送來圣旨，要求郭子儀交出兵權(quán)。

    軍中將領(lǐng)頓時嘩然，說什么的都有，有痛哭流涕、不愿郭子儀離開的；也有暴怒如雷、要斬殺周智光的；甚至有人揚言要兵進(jìn)奉天，鏟除圣人身邊的jian邪……

    “節(jié)帥若再不殺jian宦，社稷就要毀于一旦了！”

    “都住口！”郭子儀拍案喝叱道，“勸老夫清君側(cè)，伱欲反不成？老夫先殺了你！”

    眾將沉默，悲傷不已。

    正是在這個時候，第二封政令到了，是從長安來的，有太上皇與三省的印章。

    內(nèi)容是，朝廷已讓雍王監(jiān)國，雍王希望郭子儀能與他共同迎回圣人，結(jié)束動亂。

    諸將一聽，又有了對比，自然是萬分認(rèn)同這道政令。

    可其中有一個頗關(guān)鍵的內(nèi)容，就是殺竇文揚。這與方才軍中激進(jìn)者所言相同，都是違背圣意，行同造反?？蛇@既是出自朝廷的政令，郭子儀的觀感就有些不同了。

    “節(jié)帥還在猶豫什么？若放著賢明的政令不執(zhí)行，反而遵守這昏庸的旨意，難道不是愚忠嗎？”

    郭子儀卻沒有第一時間決斷，想了一整晚之后，寫了一封親筆信，派人送入長安，邀雍王一晤。

    他請薛白出城，在渭水橋上相談，想必薛白是不敢來的但這本身就是一種試探，看薛白的誠意有多少，之后也許會在禁苑，或長安城內(nèi)談。

    沒想到，當(dāng)天就有了答復(fù)，薛白答應(yīng)出城相見。

    大唐開國之初，太宗皇帝也曾與頡利可汗在這座便橋上會盟，郭子儀不敢拿這次的談判與之相比，卻還是頗欣賞薛白的膽魄。

    一切安排妥當(dāng)，兩日后，就在信使回報雍王已經(jīng)出城，郭子儀也打算動身之時，周智光再次送來了一封信。

    這次，送來的是薛白寫給李璘的信，上面確是端端正正的顏楷，內(nèi)容則是薛白慫恿李璘造反。

    “周將軍當(dāng)時見此罪證憂急沖動，殺了永王，此事雖有錯，卻是出于報效國家的拳拳之心。另外，圣人之所以會降旨暫免郭節(jié)帥之權(quán)，也是因此罪證而有所顧慮，唯請郭節(jié)帥萬不可與逆賊同流合污?。　?/br>
    郭子儀接過這封薛白的罪證，神情嚴(yán)肅。

    若這一切是真的，他竟能夠體會圣人罷免他的這個考量了。

    “郭節(jié)帥若要證明自己的忠心，也簡單?！毙攀沟溃骸爸恍枘醚δ娴氖准壋视谑ト耍ト俗詴栈爻擅?。”

    ***

    渭水潺潺，兩邊各有士卒列陣。

    薛白走在便橋上，扶著橋欄望向遠(yuǎn)處，感慨道：“天氣真好啊。”

    “正是好時節(jié)?！?/br>
    “若無戰(zhàn)亂那就更好了，踏青，放個風(fēng)箏，躺在柳樹下睡一覺。”

    薛白說著，沒聽到郭子儀有所反應(yīng)，轉(zhuǎn)頭看去，忽問道：“郭公可是有心事？”

    郭子儀伸手入懷，拿出了一封信。

    “老夫本在懷里藏了一把匕首，但思來想去，還是想向雍王當(dāng)面求證?！?/br>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