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似乎感受不到這種氣氛，帶著幾個重臣與御醫(yī)，從容邁步而入，先是與李琮見禮，之后從李俅手上接過藥碗，親自喂李琮。

    面對薛白遞過來的湯匙，李琮不敢再鬧脾氣，老老實實地開口含了。

    這種和睦的場面，讓殿內(nèi)的重臣們紛紛撫須、面露欣慰。

    “殿下至純至孝啊?！?/br>
    “如此孝心，圣人想必很快就能好轉(zhuǎn)?！?/br>
    喂完藥，薛白讓他們上前給李琮把脈，待把過脈，御醫(yī)們的說法都大同小異。

    “殿下放心，圣人病癥已有好轉(zhuǎn)的跡象，只需仔細(xì)調(diào)理，想必會慢慢康復(fù)?！?/br>
    李伊娘看著李琮那奄奄一息的模樣，有些訝異于御醫(yī)竟然是這般診斷的，但她不懂醫(yī)術(shù)，也不好提出質(zhì)疑。李俅等人聽了，則是頭都不敢抬。

    事實上，不論懂不懂醫(yī)術(shù)，這種事就不可能有人開口質(zhì)疑。

    “那就好?！?/br>
    薛白似乎真的欣慰不少，道：“圣人，眼下吐蕃犯境，來勢洶洶，臣請掛帥出征，護(hù)衛(wèi)關(guān)中，望圣人批允。”

    李琮聽了，竟是愣了一下，并沒有多少欣喜，反而像是有些憂慮。

    他用枯槁的手握住薛白，喃喃不知所言。

    薛白自顧自道：“圣人放心，短則兩月，長則半年，臣必退敵歸朝，只盼圣人好好調(diào)養(yǎng)，享國泰民安?！?/br>
    話都這樣說了，李琮只好喃喃道：“好，好?！?/br>
    又聊了幾句，薛白起身，告辭而去。

    旁人不敢相送，唯有李伊娘總喜歡捉著機(jī)會與薛白多聊幾句。

    “你出征在外，千萬小心，我會為你祈福?！?/br>
    “好，圣人便托你們照顧了，務(wù)必讓他按時服藥。金石丹藥有害，萬不可讓圣人服用?！?/br>
    “放心?！崩钜聊锏溃骸拔抑赖??！?/br>
    她嘆息一聲，想到太宗皇帝年輕時也知丹藥是害人之物，晚年卻還是迷信長生不老。

    過了兩日，薛白于禁軍中點了四百精銳為護(hù)衛(wèi)，召田神功率軍到便橋誓師，隨他趕赴秦隴戰(zhàn)場。

    田神功從劍南帶了三千精兵，近來又募兵三千余人，再加上運(yùn)送轉(zhuǎn)運(yùn)糧草的民夫，隊伍絡(luò)繹向西而去。

    ***

    薛白離開長安的第一天，長安城格外的平靜。

    哪怕是一些反對薛白的勢力，因不知薛白的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并不敢輕舉妄動，反而比平時還要謹(jǐn)慎。

    只是在傍晚，有一隊彪悍漢子護(hù)衛(wèi)著一輛馬車進(jìn)了長安城。

    張汀透過車簾的縫隙往外看去，表情顯得十分凝重。

    她已沒有了過去的驕傲，這一次與薛白爭權(quán)，她是帶著恐懼、抱著事不成便死的決心，她著實沒有信心能勝薛白，可沒有退路了，一旦李琮死、薛白繼位，等待她的只會是無盡黑暗的人生。

    所幸，這種恐懼讓原本相互爭斗的人們都團(tuán)結(jié)了起來，所以這一次也許能勝呢？

    張汀的車馬進(jìn)入了安興坊的一處宅院，一個披麻戴孝的中年男子就迎了上來。

    這人名為吳溆，是不久前死掉的吳湊的哥哥，也是李俶的舅舅。這樣的身份，原本是與張汀水火不容的，可如今他們互相之間卻顯得十分信任。

    “如何？”

    “壞消息是李承宏已經(jīng)敗露了，李齊物也出逃了；好消息是，越來越多人愿意幫我們，這是名單?！?/br>
    “宮城如今是誰在守衛(wèi)？”張汀問道。

    “樊牢。”

    “此人只怕連大明宮有幾座城門都不知道吧？”張汀松一口氣，道：“我也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田神功給我留了一批人手。”

    吳溆馬上反應(yīng)過來，田神功是用新招驀的人手把心腹兵力替換了一部分留在長安。

    他不由大喜，道：“如此何愁大事不成？”

    張汀問道：“能派人入宮嗎？”

    “可以?！?/br>
    吳溆當(dāng)即就從懷里拿出一塊令牌來，道：“我們已經(jīng)說服了李儼，也得到了竇皇后的支持?！?/br>
    “別急，再等兩日?！睆埻∴溃骸跋鹊任鬟呄ⅰ詈檬撬懒恕！?/br>
    對他們而言，只要薛白死在吐蕃人或田神功手里，長安城的一切就很簡單了。

    ***

    含涼殿中，李琮再次睜開了眼，道：“朕要丹藥?！?/br>
    侍奉在他旁邊的是李俅，道：“父皇，殿下說……”

    李琮雖然有氣無力，可眼中卻是突然含怒。

    他是真的很生氣，不過，想到薛白已不在長安，有些話他終于敢對李俅說。

    “讓那些奴婢都撤下去?！?/br>
    李俅看了殿內(nèi)的宮人們一眼，吩咐道：“退下?！?/br>
    宮人們沒有退下，直到李琮道：“朕讓你們退下，天子的話你們敢不聽？”

    現(xiàn)在監(jiān)國太子不在，又說過讓圣人理政，李琮說話還是有用的，很快，殿內(nèi)只剩下他們父子二人。

    “朕用這湯藥，不會有好轉(zhuǎn)的。”李琮低聲道，“他一定在這湯藥里下了毒?！?/br>
    “父皇是說三郎，可是……”

    “朕原本好好的，近年來每況日下，朕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崩铉袕膩?，又道：“別聽那些庸醫(yī)胡說，他們騙你們讓朕喝他們開的藥，意欲害朕?！?/br>
    李俅大驚。

    李琮道：“只有丹藥能救朕，讓虛清真人為朕煉丹……就當(dāng)朕求你，朕以前吃過丹藥，知道它有用……”

    這事，李俅是萬萬不敢答應(yīng)的。

    可現(xiàn)在薛白一出長安，李琮就死活不再喝那些湯藥。

    李俅遂每次都依他的吩咐，把那些湯藥偷偷倒掉，以期停止服毒之后，李琮的身體能有所好轉(zhuǎn)。

    然而并沒有好轉(zhuǎn)，李琮以一種rou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地枯竭著，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李琮駕崩就是這幾日的事了，根本就藥石無醫(yī)。

    就在薛白離京的第四日，李琮忽然昏厥了過去。

    有宮人迅速把這件事報給了樊牢，于是樊牢當(dāng)日就派出快馬，以急驛把信報送去給薛白。

    快馬奔出長安，有人在城頭上見了這一幕，火速將消息遞到了安興坊。

    “圣人就快要駕崩了，殿下只怕會趕回來?！?/br>
    “我們該怎么辦？”

    “動手嗎？”

    “……”

    準(zhǔn)備了這么久，如今終于到了關(guān)鍵時刻，張汀卻猶豫了起來。

    她只是一個婦人，并不是真正的主謀，也沒有資格主事，她擅長的本是像藤蔓般依附于男人。是因為她的男人被幽禁了，她才只能設(shè)計逃脫，在外聯(lián)絡(luò)。

    現(xiàn)在輪到她來做決斷了，可她卻還沒得到田神功的消息。

    張汀咬著手指，思考著薛白已經(jīng)死了或沒死，局勢是大不相同的。

    若是薛白已經(jīng)死了，那他們只需要按部就班地繼續(xù)聯(lián)絡(luò)朝臣，等到李琮駕崩，薛白死訊傳來，就可以順理成章地?fù)砹⒗詈唷?/br>
    可若薛白還沒死，那就得再冒一次險。

    “該死，那村夫也不傳個消息來，果然是成不了事。”

    張汀思來想去，不能只寄望于田神功，遂道：“動手。”

    “好！”

    “你帶人去太極宮，請?zhí)匣食雒胬碚?；你帶人去十王宅，請忠王繼位；你去找豫王，讓他速去禁軍……”

    隨著張汀的吩咐，一道道身影出了這座神秘的宅院，往各個王公貴族、勛貴權(quán)臣的府邸趕去。

    她得搶在旁人反應(yīng)過來之前動手，那其實還有一個關(guān)鍵之處。

    因此，等到旁人都離開了，她還又吩咐了一句。

    “讓李俅盡孝吧，告訴他，也許圣人服了丹藥還能再撐一段時間?！?/br>
    ***

    匣子打開，里面是一顆紅色的藥丸，色澤飽滿，十分鮮艷。

    “放心吧，禁衛(wèi)沒有搜身。”李儼低聲道：“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們帶了丹藥給父皇。”

    李俅這才松了一口氣。

    他不敢違逆薛白的意思，同樣也不敢違逆李琮的意思，兩難之下，終于在這神不知鬼不覺的情形中接過了那個匣子。

    “給朕?！?/br>
    李琮那灰敗的眼神終于有了些許光彩，滿是期盼地盯著那枚紅丸。

    他仿佛已經(jīng)能夠體會到以前每次吞服后那種氣血充盈之感。

    “快……給朕……”

    第575章 宮變

    一張嘴已經(jīng)張開，周圍稀疏的胡須顫抖著，一枚紅色的藥丸滾入嘴中，和水吞服。

    “咕嚕?！?/br>
    李琮舒服地嘆了一口氣。

    不論丹藥有沒有效果，他至少在情緒上得到了滿足，眼神里有了興奮之色，臉上的傷痕也顯得微微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