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卿以為呢？”薛白問道。

    崔祐甫當(dāng)先答道：“臣請陛下妥善安撫仆固懷恩?！?/br>
    “臣等，請陛下妥善安撫仆固懷恩?！?/br>
    殿內(nèi)官員們大多都是附和。

    即使是想在這個時候表態(tài)效忠天子的，心里也得掂量一下，等仆固懷恩真反了，自己會不會被拎出來背黑鍋。

    唯有顏真卿、杜有鄰等少數(shù)重臣還一臉平靜地站在那，便是元載這種平常一向支持薛白的也低下頭，避過薛白的目光。

    良久，薛白道：“朕若答應(yīng)封仆固玚留后，此事很簡單。”

    “陛下，仆固玚征戰(zhàn)多年，功勞赫赫，當(dāng)?shù)闷鹨粋€留后之職……”

    “但朕今日當(dāng)著諸卿的面表個態(tài)?！毖Π鬃灶欁缘氐?，“朕不會因為貪圖眼前的簡單，把它拖成遺禍后世的大問題，此事，就在朕手里解決?！?/br>
    他指了指崔卿，道：“你說的三個‘不’，在朕這里不成立，仆固懷恩若不反，愿意聽從調(diào)遣，朝廷自然不會討伐他。但他若反，不論民心如何，必須討伐，這是天理綱常。若說錢糧不濟，也簡單，這筆錢，朕帶頭掏?！?/br>
    最后一句說完，群臣皆感訝然。

    若是天寶年間的李隆基，內(nèi)帑里確實有足以平叛的財寶，可眼前這個年輕天子有幾個錢？這件事扯到現(xiàn)在，不就是國庫、內(nèi)帑都沒錢嗎？

    “將興慶宮重新劃分為坊，其土地、建筑全部發(fā)賣……”

    薛白話音未落，殿內(nèi)已經(jīng)像炸了鍋一般。

    就在前幾天，大家才在興慶宮歡度上元節(jié)，憶昔日大唐盛世，如何能接受這美好的念想被發(fā)落。

    “陛下？”

    “不可啊！”

    當(dāng)先出面疾呼阻止的是幾個老臣，紛紛拜倒在地勸薛白收回成命，稱宮苑乃天子居所，自古以來哪里有發(fā)賣的道理。

    又說若是天子販賣宮苑，世人會如何看待，朝廷的威望何在？

    這句話戳到了薛白。

    “你們還知朝廷威望？若讓地方藩鎮(zhèn)輕慢，才是真正的讓朝廷失去威望！大唐治國靠的是言出法隨，還是幾座宮苑，你們想清楚了再向朕哭訴！”

    眾人見勸不動，便不停地給顏真卿、杜有鄰施壓，讓他們阻止薛白。

    顏真卿很在乎禮儀，對此事亦是強烈反對。

    但薛白異常堅決。

    “都不必說了，朕便要讓天下藩鎮(zhèn)知道，若敢反，朕砸鍋賣鐵也必平定了他們！”

    “陛下……”

    “度支留下，其余人都退下?！?/br>
    ***

    皇城，中書門下省。

    從殿內(nèi)退出來的官員們都是憂心忡忡，揪了一地的胡須。

    “都放心吧，圣人只是一時氣話?！?/br>
    杜有鄰當(dāng)先表了態(tài)，道：“圣人也說了，是為了震懾有異心的藩鎮(zhèn)，此事鬧得越大，震懾之效果越大。倒不至于真賣了興慶宮?！?/br>
    “杜公何以見得？”崔祐甫道：“看來，此事圣人事先并未與杜公商議過?！?/br>
    杜有鄰身為宰相，沒有什么話都回答的必要，于是撫須不語。

    但沉吟了一會之后，他還是補充了一句，道：“發(fā)賣興慶宮，我亦是反對的?！?/br>
    顏真卿難得當(dāng)眾表態(tài)道：“此事，絕計不可行。”

    這件事讓他們都無心國務(wù)，只干坐著等元載、楊綰等負責(zé)度支的官員出來，可時間一點點過去，天子與那些人聊得時間頗久，遠超他們的預(yù)料。

    終于，元載等人過來了。

    “如何？”

    元載一入內(nèi)，就感到一道道目光如箭一般向自己射來，擺手苦笑道：“諸公莫急，此事并無諸公所想得那般嚴重?！?/br>
    “我等只問你，是否勸說陛下回心轉(zhuǎn)意了？”

    元載搖了搖頭，道：“難。”

    眾人皆嘆息，沉默了一會。

    “其實，興慶宮一開始本不是宮城?！痹d借這個機會開了口，“我若沒記錯，那一帶最初叫‘隆慶坊’，一直到玄宗皇帝受爵時，才劃出了幾個王府，稱‘五王子宅’。”

    他這話一出，引得不少人皺眉。

    “元公輔，你不勸陛下，反而又要當(dāng)佞臣了不成？！”

    “何謂佞臣？！”元載大怒，拍案怒叱，“我與你談實務(wù)，你無端構(gòu)陷，欲黨同伐異？！”

    “我……”

    “夠了！”

    崔祐甫喝止住了那個要說話的御史臺官員。

    元載繼續(xù)道：“玄宗皇帝登基之后，幾次擴建，把北側(cè)永嘉坊、西側(cè)勝業(yè)坊各一半并入興慶宮。使得興慶宮在長安繁華之地占地頗廣。可它除了是玄宗皇帝的潛邸之外，長安城內(nèi)真的需要三個宮城嗎？”

    太極宮、大明宮，加上廣袤的禁苑，以及禁苑當(dāng)中的漢代故城長樂宮、未央宮。大唐皇室確實是不缺居住、游覽之地。

    “圣人之意，絕非讓尋常人也能入主宮城，而是恢復(fù)興慶坊、永嘉坊、勝業(yè)坊的原貌。除了保留花萼相輝樓、勤政務(wù)本樓等建筑，其余皆拆除，因地制宜?！?/br>
    這“因地制宜”四字，也是元載轉(zhuǎn)而支持薛白想法的原因。

    興慶宮的位置實在是太好了，東面靠近春明門，那里被稱為“青門”，是酒肆林立的熱鬧之處；北面就是東市，極是便捷；北面離大明宮也不遠。

    總之，位置比平康坊還要好，面積還有平康坊的四倍之大。

    經(jīng)手此事，都不必說貪多少油水，只它帶來的權(quán)力與人脈都是極了不得的。

    “此事關(guān)乎的是京師的風(fēng)貌、青門一帶的改建，不僅僅是發(fā)賣宮苑這般簡單。作價幾何？由何人來買？由何人來建？建成何等貌樣？皆需由朝廷把控，比如，朝廷擬將整個興慶宮分為六個地塊，每個地塊競價出售，諸公可知何謂競價？”

    “荒唐！”

    話到這里，依舊有人對此事無法接受。

    但同時也有很多人意識到這件事帶來的巨大的機會。

    京城中多出了這些位置極好的宅院，他們這些每日到大明宮奏事的重臣們是最有資格住的，此事的好處也是不需多言。

    更何況，興慶宮那個地方原本就是只有玄宗皇帝喜歡，放在那往后也只會漸漸荒廢，朝廷每年還得花費錢財打理，倒不如用來解決眼下的燃眉之急……

    因薛白有意使然，這件事很快便在長安議論開來。

    雖禁不住有好事者說是因為仆固懷恩殺了天子摯友，天子寧可發(fā)賣興慶宮也要討伐他。

    但明眼人都知道，大唐天子是在表明一種決心。

    ***

    “什么？他要把興慶宮賣了？”

    “報紙上說的是‘改造興慶坊一帶，以便……’”

    “我們才剛剛探查了那里?！?/br>
    娜蘭貞皺了皺眉，看向了自己畫的一張地圖，上面正是興慶宮的布局。

    接著，一份報紙就被擺到了她的面前，上面竟也有一張興慶宮的布局圖，且比她畫的要詳細準(zhǔn)確得多，這是唐廷公告的規(guī)劃。

    “居然有這樣的事，他怎么能這樣治國？”

    娜蘭貞不可置信，眼皮跳動了好幾下，最終把手里的報紙丟開。

    她來長安，是為了救回赤松德贊。

    憑借她的力量當(dāng)然做不到，于是，她聯(lián)絡(luò)了達扎魯恭。

    雖然說達扎魯恭與瑪祥一起扶立幼主，看起來都是權(quán)臣。但實際上是有所不同的，瑪祥是舅臣，有野心；達扎魯恭本質(zhì)上卻是一個不想被拘束的吐蕃大將，不愿看著吐蕃因為內(nèi)亂而衰弱，所以，他給了娜蘭貞一些支持。

    另外還有一個小建議——“公主既然與唐主有交情，為何不與唐主當(dāng)面談一談？”

    當(dāng)時，信使說這句話的時候，娜蘭貞能夠感受到他臉上的輕佻之意。他看不起她，覺得一介女流辦不成大事，能做的只有以身侍奉唐主，然后做些求情或刺殺之類的勾當(dāng)。

    她很生氣，但忍了，默默扮成胡商打探赤松德贊的下落。

    上元夜，她收買了一批伶人，刺探興慶宮內(nèi)的情況；不久前則是助達扎魯恭散播謠言。

    結(jié)果今日的消息一出，她覺得自己做的都是無用功，就像是蚍蜉撼樹。

    “公主，將軍派人來了?！?/br>
    “什么事？”

    “將軍想要與仆固懷恩、回紇結(jié)盟，希望我們能夠打探到唐廷準(zhǔn)備除掉仆固懷恩的證據(jù)。”

    “那里?！?/br>
    娜蘭貞抬手一指，指向地上的紙團，道：“那報紙上便是唐主發(fā)落宮城也要平定仆固懷恩的證據(jù)?！?/br>
    “將軍想要的不是這個，而是……比如，寫給郭子儀的秘信，提出要殺掉仆固懷恩的?！?/br>
    “若沒有呢？”

    “可否盜得印信，仿造一封？”

    娜蘭貞皺眉道：“他當(dāng)我是誰？這里是長安，我能有那么大的能耐嗎？！”

    “公主息怒，將軍做這些，出于對吐蕃的忠心，這是將軍命小人送來的黃金……”

    一個匣子打開，里面擺滿了金錠。

    娜蘭貞想了想，讓人繼續(xù)拿金子去收買朝廷的官員。

    ***

    大明宮。

    薛白從政務(wù)之中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一個宦宦已經(jīng)捧著個小卷軸在旁邊等了很久了。

    只看那卷軸的顏色，他便知大概是哪樁事。

    打開一看，果然是關(guān)于他上次在興慶宮吩咐的事，寫的是“優(yōu)伶為吐蕃人收買，西市貿(mào)康商行為其據(j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