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他抬頭看去，只見一群光著膀子的大漢正齊力推著一個大風(fēng)匣。

    之后，打花者手捧長長的花棒，舀起鐵汁，迅速跑到花棚下，另一打花者也拿起木棒，與他那盛著鐵汁的花棒猛地相擊，鐵花遂沖天而起。

    “好！”

    袁志遠(yuǎn)也跟著叫了一聲，一開始聲音不大，隨著洛河上的火花愈發(fā)明亮，他的聲音漸漸增大，終于放開了喊。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

    ***

    明堂上，薛白也在看著洛河，那璀璨燈火離他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yuǎn)。

    站在他身邊的李遐周穿著寬袖的道袍，被風(fēng)吹得呼呼作響。

    “以我們現(xiàn)在的冶煉工藝，陛下說過的那些物件，慢慢總能造出來的?！崩铄谥苤钢h(yuǎn)處打鐵花的情形，“貧道可不只是弄出了這花活?！?/br>
    薛白問道：“有什么新進(jìn)展嗎？”

    “鍋爐?！崩铄谥艿溃骸柏毜栏杏X有了鍋爐，蒸汽機(jī)也許也快要有大進(jìn)展了。”

    “嗯。”

    薛白想再指點李遐周一些什么，可想來想去，懂的一點皮毛早也說過了，剩下的只能慢慢摸索。

    這種事經(jīng)歷了很多次，有時候分明覺得離突破就差毫厘了，可數(shù)年間都突破不了。

    不管怎么說，有進(jìn)展就是好事，薛白就知道有了自己的指引，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是有所提速的，雖然很多東西得經(jīng)歷很長的時間才能看到成果。

    至少這讓他有自信執(zhí)政生涯里讓大唐走向強(qiáng)大，哪怕不做變革、不去解決土地兼并的問題，只憑借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也能讓他得到一個明君的評價。

    他也許可以放松下來，享受那個會慢慢到來的盛世。

    可每當(dāng)這么想的時候，薛白反倒會感到空虛，覺得自己失掉了上進(jìn)心。

    他有時仿佛能看到，哪怕有朝一日，自己治理出了一個極強(qiáng)盛的大唐王朝，他腦海中甚至都有畫面，火車縱橫過廣袤的疆土，萬里之外都在傳唱大唐的詩篇。

    可愈演愈烈的階級矛盾不解決，一個強(qiáng)大的王朝卻沒有與之適配的制度，只怕會像一個越造越大的炸彈。等到爆炸的時候，分崩離析……

    “嘭！”

    一團(tuán)煙花在薛白面前炸開，灑落漫天流光。

    上元節(jié)這樣過去。

    年輕的天子迎來了他登基執(zhí)政的第四個年頭。

    此前那些年，該打下的安定環(huán)境已有了，休養(yǎng)生息、注重民生農(nóng)業(yè)之諸事也做了，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處于一個徐徐漸進(jìn)的過程……變革的時機(jī)已逐步成熟。

    只看薛白還想不想大刀闊斧地改變了。

    ***

    壽安縣。

    老袁頭蹲在官府給他分配的百畝田地邊，有些發(fā)愁。

    這地不算好，其實算是荒地，遠(yuǎn)不如崔家讓他種的那些良田。

    當(dāng)然，他要種也是能種的，可算了一下，租耕牛，買農(nóng)具，挖渠引水或挑水澆灌，于他而言是不小的負(fù)擔(dān)。

    思來想去，他便想到了杜五郎與他說過的春苗貸。

    雖擔(dān)心再借了錢又遇到災(zāi)年，重復(fù)過去的不幸，可他還是咬咬牙決定干。

    第二天，老袁頭起了個大早，天不亮便出發(fā)去往縣城。

    抵達(dá)縣衙時，只見大門對面的街上已蹲了不少農(nóng)戶，他遂過去，問道：“你們也是來借春苗貸的？”

    “是哩，原本縣里有個吏員說，到豐匯行也能弄，可他不在，我們也不懂該怎么辦?！?/br>
    “誰來著？”

    “邵文遠(yuǎn)，據(jù)說是和小寡婦好了，被人夫家浸豬籠了?！?/br>
    “那我們?nèi)ヘS匯行？”

    “我昨日就去了，說是縣署會派人送到各個村，與牛一起?！?/br>
    正說著，縣署大門終于打開來，有吏員搖頭晃腦地出來，見這邊聚著許多人，上前叱道：“聚著做甚？要鬧事不成？”

    “差爺，我們是想來問春苗貸……”

    “都說了！各自在鄉(xiāng)里等著，縣里會派人，拉著牛，載著農(nóng)具到各個村里，誰讓你們跑到縣署里來了？！”

    這般一說，眾人便各自要散去。

    老袁頭見狀，也就跟著他們散了，準(zhǔn)備回村里等著。

    沒走幾步，迎面恰遇到一頂轎子晃晃悠悠地過來，旁邊一隨從上前道：“老袁頭，你怎么在這里？”

    “小人是來借春苗貸的?！?/br>
    “等著?！?/br>
    那隨從便返回到轎子邊說話，老袁頭目光看去，原來是主簿宗涵。

    宗涵吩咐了幾句，那隨從應(yīng)了，便向老袁頭道：“主簿關(guān)心你，讓我?guī)闳ァ！?/br>
    “謝哩，對了，果真是年息一分？小人的田地荒得很，就怕萬一還……”

    “年息一分或二分，那是依著田畝申請的，隨我來吧?！?/br>
    “好哩?！?/br>
    老袁頭也就隨著對方到了縣南城的豐匯行。

    那隨從入內(nèi)，道：“宗主簿讓我來的，這是響水村的，要借春苗貸?！?/br>
    “響水村縣署已一并支了錢發(fā)放各戶?！?/br>
    “他分田分得晚了，沒算他的。哦，是去年歸鄉(xiāng)落籍的。”

    “田契?！?/br>
    老袁頭見要田契，便覺這一幕似曾相識，看著對方伸過來的手，擔(dān)心自己還不上，反把田又弄沒了，問道：“真是一分的年息？”

    “年息一分，隨秋稅起征，年底納足，若遇洪澇、旱災(zāi)，可寬限一年?！?/br>
    那豐匯行的伙計一板一眼地說著，臉上始終沒太多表情，但老袁頭若沒聽懂，他也會再說一遍，末了，讓老袁頭在契書上按了手印。

    不多時，老袁頭就捧著一袋錢出了豐匯行。

    他依著旁人交代過的，回到響水村等了兩天，果然，官府便派人來出租耕牛、農(nóng)具、春苗。

    老袁頭算了一下，他貸來的錢置辦完這些，把田畝種上，還能剩下一半，正可過到秋收，今年不用納租庸調(diào)，還了春苗貸，若還剩一些，明年的日子就好過了。

    但并非每個農(nóng)戶都像他這般幸運。

    “聽好了，朝廷也沒那么多錢，現(xiàn)在還沒領(lǐng)到的就是沒趕上?！?/br>
    那縣里的小吏這般說完，便守著耕牛坐在那，只等農(nóng)戶們拿錢來租，偏是那些農(nóng)戶都沒借到春苗貸，交頭接耳的，不知怎么是好。

    老袁頭離鄉(xiāng)多年，與他們并不相熟，急著趕耕牛走了，并不多管閑事。

    到了次日，他碰到鄉(xiāng)親，則是都已借到了春苗貸，紛紛開始耕作。

    一問之下才知是縣里又來了人解決此事，都說是“與春苗貸差不多的”，也是按了手印，押了田契便能領(lǐng)錢。

    老袁頭道：“是這么回事哩，你們可方便，不必再跑一趟縣里?！?/br>
    過了兩個月，老袁頭在山里挖了不少的野菜，去到縣學(xué)看兒子。

    縣學(xué)雖給了食宿，袁家終究是不富裕，袁志遠(yuǎn)平素也接些給人寫寫算算的小雜活，掙些錢貼補(bǔ)用度。好在如今東都商貿(mào)興盛，洛水兩畔總能找到活計。

    總得來說，他們吃穿用度不如在崔家時奴隸的待遇，但勝在過得有希望，有尊嚴(yán)，倒也樂呵。

    末了，袁志遠(yuǎn)道：“我上次看到杜郎君，他還說呢，若得空，到響水村去見見阿爺?！?/br>
    “哪能勞杜郎君過去啊?！崩显^便搓著手，猶豫著問道：“要不，我去拜見郎君？”

    “那我?guī)О斎グ??！?/br>
    父子二人竟當(dāng)天便徒步往洛陽城，夜里在驛館睡了大通鋪，買了兩個饃，攏共也沒花幾個錢，走到次日他們才到洛陽。

    臨前收拾了一下儀容，他們便于杜宅求見。

    杜五郎絲毫沒有架子，馬上就見了他們，等知他們是步行過來，大為感慨。

    “我本想去壽安縣看看你們，奈何過完年一直在躲懶，已是胖了兩斤。”

    “哪能讓郎君跑一趟，該小人來拜見郎君?！?/br>
    “我也沒別的事?！倍盼謇傻溃骸熬褪窍脒^去問問你近來過得如何？”

    “好哩?！崩显^道：“田也種上了，一開始那地是荒得很，開荒可不容易，忙了兩月才像點樣子，但小人看著心里舒坦。”

    杜五郎便樂呵呵地笑，又問道：“對了，今年是朝廷第一年放春苗貸，你可領(lǐng)了？”

    “領(lǐng)了哩，不說是大豐年，只要小人肯賣把子力氣，明白可就好過了?！?/br>
    “村里人也都領(lǐng)了？”

    “是哩，響水村比去年多了五十多戶，都說這年息低。以往他們?nèi)粢?，利息可高。?/br>
    杜五郎也就是隨意問上幾句，想來，洛陽府如今也是天子腳下，出不了什么亂子，朝廷最擔(dān)心的還是別處。

    如今有些地方官，或把春苗貸貪了，或是貸給親眷放高利貸的，或是干脆怠政不作為的，這也是為何是由豐匯行來批這筆錢，但天下還是有很多小州縣，豐匯行沒覆蓋到或沒那個人力。

    “壽安縣辦得不錯就好?！倍盼謇捎洲D(zhuǎn)向袁志遠(yuǎn)，問道：“你呢？考試準(zhǔn)備得如何？”

    “學(xué)生有信心?！?/br>
    袁志遠(yuǎn)應(yīng)了，想了想，還是問道：“郎君，我聽說崔家因為我而被推上了風(fēng)口浪尖了？”

    提到此事，杜五郎便覺得對崔洞有些愧疚。

    袁志遠(yuǎn)中了縣試，他為何成為崔家的奴隸之事也被翻了出來。

    崔家利用災(zāi)年，借出一斛糧食就買下了當(dāng)年老袁頭所有的田地，后來連人也買為奴婢。這數(shù)十年間，像這樣逃戶被匿藏為奴的，數(shù)不勝數(shù)。

    包括，朝廷削減寺廟時，崔家還包庇了不少僧人。

    這些不算是大罪過，高門大戶普遍都是這么做，但樹典型就是這樣，崔家恰好被推上了風(fēng)口浪尖，只能自認(rèn)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