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會(huì)，他才把顏泉明喚來。

    “繼續(xù)說?！?/br>
    “是，李家沒有直接起兵，而是授意此前放掉的奴隸聚眾鬧事……”

    這里說的李家指的是李揆的家族勢(shì)力，以隴右李氏的李成裕為族長，李成裕正是李揆之父。

    隴右李氏這一支稱為姑臧房，是北魏姑臧侯之后，祖籍在隴右的成紀(jì)縣。到了李成裕這一代，爵封成紀(jì)縣公，官至秘書監(jiān)致仕。

    李家占據(jù)著鄭州大量的田畝與奴隸。朝廷變法以來，從他族中檢括出良田兩萬余頃、奴隸三萬戶，數(shù)量之夸張，當(dāng)時(shí)顏真卿亦是不可相信，須知當(dāng)年宇文融檢括全天下一共是八十萬戶。

    但李家并不甘心把這么多奴隸全都放了，暗中勾結(jié)了鄭州的地方官，以不分田、多納糧等手段，使得這三萬戶人重新歸籍種地之事困難重重，這些放歸的奴隸反而開始挨餓受凍。

    如此一來，再一煽動(dòng)，他們便被引導(dǎo)著揭竿而起，并在李家的幫助下攻占了鄭州的武庫與糧倉，一時(shí)間聲勢(shì)大振。

    都是些農(nóng)夫，戰(zhàn)力肯定是不行的，但李家要的是讓朝廷知難而退，只要鬧出足夠大的動(dòng)靜就行。

    李揆一死，嚇破膽的并不僅是隴西李氏，而是全天下的高門世族，他們看到有人鬧出了聲勢(shì)，自然會(huì)縱容、促使變亂發(fā)酵得越來越大。

    顏真卿對(duì)此早有預(yù)料，因此派了官員前去安撫，可惜，因薛白殺了李揆，事態(tài)還是超出了他的控制。

    “李棲筠趕到時(shí)，陛下殺李揆的消息已傳到鄭州，李棲筠沒能安撫住，現(xiàn)在鄭州衙署已被‘亂民’攻下，李家明面上并未參與，但肯定給了不小的支持?！畞y民’當(dāng)中有幾個(gè)讀書人，寫了檄文，討伐陛下……”

    “檄文？”顏真卿問道：“說什么的?！?/br>
    顏泉明遲疑了片刻，才道：“他們把陛下比作篡唐的武氏?！?/br>
    雖然已經(jīng)預(yù)料到是這樣，顏真卿還是皺了眉。就這些日子，他眉間的皺紋已深了不少。

    他最深惡痛絕的就是他們總是攻擊當(dāng)今天子的身世。

    明明是一群以門戶私利為重之人，反對(duì)變法就反對(duì)變法，卻非要拿不相干的舊事出來說。

    原本只是變法能否成功，失敗了也就是土地兼并的問題不能解決而已，可這樣一來，卻成了大唐的正統(tǒng)之爭(zhēng)，又要?jiǎng)訐u社稷根基。

    “李棲筠回來了嗎？”顏真卿問道。

    “已經(jīng)進(jìn)洛陽城了?！?/br>
    “為何沒來見我？”

    顏泉明道：“他先去見了許多名門出身的官員?！?/br>
    “去召他來?！?/br>
    “喏?！?/br>
    等了許久，李棲筠才到，趕入政事堂時(shí)身上還有不少雪花，帶起一陣?yán)滹L(fēng)。

    “下官見過右相?！?/br>
    “你沒勸住李成裕？”

    “是?！崩顥尢谷坏溃骸跋鹿仝s到時(shí)，陛下已斬殺了李揆，下官實(shí)在無能為力?！?/br>
    “那又如何？”顏真卿問道：“他們還真想弒君不成？”

    李棲筠連忙道：“他們自是萬萬不敢，李成裕說，他已極力約束那些亂民。奈何現(xiàn)在那些亂民已經(jīng)不再是他的佃戶，成了朝廷的丁戶，又飽受地方官吏的苛待，憤而叛亂，他彈壓不住，無能為力。”

    “這是威脅君上。”

    “下官不敢，這是李成裕的原話?！?/br>
    顏真卿沉著臉，問道：“他便不怕朝廷調(diào)集大軍征討他？”

    李棲筠道：“他并未參與叛亂，且一直在宣稱冤死了一個(gè)兒子，朝廷只怕師出無名。何況，如今天下各州縣將新法視為食人惡虎，朝廷若要?jiǎng)颖?，恐怕……不妥。?/br>
    說著，他補(bǔ)充道：“這也是李成裕的原話，下官則認(rèn)為，一旦動(dòng)兵，則代表朝廷要與這些高門世家魚死網(wǎng)破，激化了沖突，社稷動(dòng)蕩?！?/br>
    顏真卿沉默不語，似乎在猶豫要不要?jiǎng)颖?/br>
    若從他身為老師、岳丈、宰相的角度考慮，他早就恨不得興兵去救薛白；但從大唐社稷的安定考慮，興兵是最糟糕的結(jié)果。

    李棲筠道：“下官以為，解決此事，辦法并不難?！?/br>
    “說?！?/br>
    “只要朝廷下旨，檢括已然完成，將不再檢括?！崩顥薜溃骸傲硗猓鹿俳袢諄碇耙呀?jīng)見過了諸多官員，他們都支持太子登基……”

    ***

    傍晚，李祚穿著一身武袍在練騎射。

    他虛歲四歲時(shí)就被抱在馬背上玩，如今腳堪堪能踩到馬蹬，騎術(shù)卻已很了得，在馬背上如履平地。

    “陛下，慢些?！眲矝]騎馬，小跑跟在后方。

    “你就在這等著，我跑一圈就回來?！?/br>
    李祚喊了一聲，小腳在馬背上一催，馬駒就迅速跑向了鹿宮院。

    這里是以前武則天養(yǎng)鹿的地方，如今早已空置下來，算是李祚的一個(gè)小樂園。

    他人小身輕，身上的馬駒又聽話，跑得很快，一會(huì)就把身后的護(hù)衛(wèi)甩在了后面。

    之后，他一扯韁繩，離開馬道，進(jìn)了宮院里的一片小林子，便見前方的屋舍前站著一個(gè)婦人。

    李祚不由欣喜，嘴里道：“馬兒停下?！?/br>
    馬駒聽話地放慢速度，到了那婦人面前。

    “干娘?！崩铎裥Φ溃骸澳憬袢赵跞雽m來了？”

    站在那的卻是杜妗。

    她以往也常常入宮來看李祚，但如今薛白夫婦不在，顏真卿不喜她與李祚接觸過多，她便改為偷偷前來，反正她出入自由，也沒人能攔住。

    杜妗一把將李祚從馬背上抱下來，道：“來看看你累了沒？”

    “不累。”李祚問道：“干娘今日給我?guī)∪藭藛?？?/br>
    他說的小人書是時(shí)興的一種帶有插圖的故事，算是他讀書之余最大的愛好之一。

    “看樣子你沒想我，只想著要小人書?！?/br>
    “才不是，我每天都來這里看看干娘有沒有來呢?！?/br>
    杜妗聽了，從袖子里拿出一本小人書在李祚頭上一拍，道：“還算乖，那這個(gè)便給你?！?/br>
    “多謝干娘！”李祚很是高興。

    除了父母之外，他在世上最親近的兩人就是顏真卿、杜妗，不同的是，他對(duì)顏真卿是敬愛，與杜妗相處則更輕松自在些。

    兩人又說了一會(huì)話，杜妗便問道：“你前兩日也來了這里嗎？”

    “是啊?！崩铎衿炔患按匾逊葱∪藭粗犃藛栐?，連連點(diǎn)頭。

    待送走了李祚，杜妗便招過身后的曲水，道：“嚼舌根，還讓祚兒聽到的人就在這鹿宮院中，你查出來是誰，處理干凈?！?/br>
    “是?！?/br>
    ***

    顏真卿也在查李祚是如何聽人說薛白的身世有異，可兩日后便得知有兩個(gè)宮人意外落水死了。

    他聽得消息，問道：“可是鹿宮院的宮人？”

    “是?！?/br>
    顏真卿的臉色就沉了下來，吩咐道：“讓顏泉明來見我?！?/br>
    不一會(huì)兒，顏泉明到了。

    “我上次讓劉安過來，你可知是為了何事？”顏真卿問道。

    “侄兒不知?！鳖伻鞯?。

    “是殿下聽聞?dòng)腥嗽g毀圣人?！鳖佌媲鋯柕溃骸艾F(xiàn)如今，那兩個(gè)說話的宮人已被滅口，這次也是意外？”

    顏泉明感到十分為難，踟躇了一會(huì)，道：“叔父難道沒發(fā)現(xiàn)嗎？如今有許多人為了陷害叔父而故意殺人滅口……”

    此前，顏真卿已問過他類似的問題，他便是如此回答的。但這次顯然不同，事情更隱秘，顏真卿是私下聽李祚說起，沒兩天，就有人死了。

    “你扯這樣的謊，看來是知道是誰動(dòng)手了?！鳖佌媲涞溃骸澳鞘堑钕?？”

    “不?！鳖伻髦缓玫溃骸笆侵秲合铝顨⒘四莾蓚€(gè)宮人?！?/br>
    “我方才問你，你尚不知此事，如何下令？”

    “侄兒方才說謊了。”

    “是杜二娘吧？”

    顏真卿似乎早就知道，搖了搖頭，對(duì)杜妗這等手段頗為不滿。

    ***

    洛陽道德坊，杜宅。

    杜五郎這日一進(jìn)門，難得見杜妗的座騎也在，著急忙慌就跑去找她。

    找了一圈，他才在杜有鄰的書房找到人。

    推開門，杜妗正在翻閱著桌案上的書信，比杜有鄰更有宰相的氣場(chǎng)。

    “二姐，你可知南邊亂成一鍋粥了。劉展反了，鄭州也出了叛亂，現(xiàn)在陛下被夾在叛賊中間回不來，你怎么一點(diǎn)也不急？”

    “誰說我不急了？”杜妗道。

    “你急？那你怎么不去護(hù)駕？”

    “你至今還是個(gè)蠢的?！倍沛∫韵訔壍难酃庖黄扯盼謇?，道：“陛下不在東都，這種時(shí)候我不替他守著，跑到江淮去有何用？”

    “可我感覺很不安啊?！倍盼謇尚÷暤溃拔一貋頃r(shí)，感到有人在盯著我?！?/br>
    “有人盯著你？”杜妗道：“你如何知曉的？”

    “我鼻子靈啊，一直能隱隱約約聞到那人身上的氣味，像臭雞蛋味，跟了我一路。”

    “也許只是無賴吧?！?/br>
    杜五郎道：“不會(huì)是洛陽也要有變亂吧？”

    “不會(huì)。”杜妗隨口道，“朝廷的兵力在此，那些人不敢的?！?/br>
    “可新法觸動(dòng)了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