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換一場七百年的夢
雀知沉默著,良久才說道:“我會讓師父想起來的?!?/br> “你有什么辦法了嗎?”溫瑜問道。 雀知并沒有回答,而是雙眼沉沉地看進(jìn)了前方的虛空里,像是有了自己的主意。溫瑜意會,知道他并不愿意說出來。所以也沒有說什么,只是動作優(yōu)雅地舉起了眼前的咖啡,慢慢地抿了口。 很奇怪,雀知的容貌里總是帶著未脫的稚氣,可是不知從什么起,他所說的每一句話,所做的事情,都漸漸有了大人的模樣。甚至當(dāng)溫瑜想起來自己第一次見到雀知的時候,那個眼睛里總是充滿好奇和玩樂的神色,像是判若兩人的變化。 成長總是一件讓人很難過的事情,而更難過的是,當(dāng)你開始變得像大人一樣,那些曾經(jīng)憧憬過的他們所做的事情,會變得索然無味,甚至令人感到厭煩。 溫瑜突然想到,雀知也已經(jīng)長大了,不再是那樣的少年了。 被咖啡壓下去的困意正在腦子里和另一方打著架,連眼睛都干澀異常,溫瑜沉默著揉了揉太陽xue。 “我會盡快將師父的記憶找回來的?!比钢獊G下了這樣的一句話,便離開了溫瑜的家。 出來時,雀知看到原本還有暖陽的天氣竟開始變得有些陰沉,似乎連天氣都開始變得善解人意起來。 雀知震了震翅膀,雖然羽翼尚未豐滿,但是青綠色的羽毛已經(jīng)開始泛起越來越堅韌的光澤,翅彎處的傷痕還未痊愈,又被震裂出了一絲口子。他毫不在意地起身飛越,很快便飛到了石頭當(dāng)?shù)纳戏健?/br> 收掉翅膀跳落在地,幾乎是一氣呵成。 而院落里的琴正癡癡的站在銀杏樹下,肩上披著一件青灰色的披肩,不知立了多久,連身影都似乎有些傾斜。 雀知忙走了過去扶住了琴的胳膊,皺著眉頭有些心急地問道:“師父怎么出來了?剛受了重傷,怎么能出來……” 琴這才回過神來,將胳膊緩緩地抽出,問道:“你是……?” 雀知啞著嗓子說不出話來,良久也沒有應(yīng)答。很長時間來,雀知幾乎已經(jīng)是習(xí)慣了琴一覺醒來就忘了自己的情況,盡管如此,雀知每次都會盡力解釋一遍。 可是這次,雀知沒有回答。 “我是魘,總是會這樣忘記一些事情?!笨吹饺钢徽f話,甚至有些失望似的,琴這才試探性地解釋,隨后又輕聲問道:“你是我認(rèn)識的人嗎?” 雀知定了定神,語氣有些顫抖地回答:“不算認(rèn)識?!?/br> 琴點了點頭,“那么,是找我有什么事情嗎?” “我聽說,只要拿自己的記憶和你交換,你就可以幫我完成一件事情。”雀知垂著眼眸,緩緩說著。 “嗯,你想要我?guī)妥瞿闶裁茨??”琴看向了雀知,目光澄澈,一如初見之時。 “等你看到我的記憶時,便知曉了。”雀知也看向了琴。 琴皺了皺眉頭,雖然有些不解但也照做了,只淡淡說道:“把契書寫好就可以開始了?!?/br> “你的身體……沒問題嗎?” “問題不大?!鼻俚奈⑿ΧY貌而疏遠(yuǎn)。 雀知點了點頭,僵著身體一步一頓地跟著琴走進(jìn)了那間屋子。 也好,這樣也可以省去不少麻煩,就當(dāng)作陌生人一樣告?zhèn)€別吧。 雀知想著。 琴不緊不慢地研著墨汁,寫著娟秀的契書。 雀知將手印按在了契書上,琴就開始了他的法陣。 是從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開始,那時的山水人間還有種格外清晰的模樣,微風(fēng)搖曳著所有的悲歡,沉沉的翻開了故事的扉頁。 然而都不再屬于自己。 電流似的觸感在腦內(nèi)炸開,雀知忍著疼痛,最后看了一眼正在認(rèn)真施法的琴。 一瞬后,雀知失去了意識。 琴將雀知抱了起來,放在了椅子里。直到雀知記憶的生珠化成了流淌的養(yǎng)分,緩緩在琴的腦海里匯成了一汪清潭。 如同石子落入水中,生珠在琴干涸的潭水里激蕩又充盈起來,萬層波瀾憑空起伏,所有混濁在潭底的生了青苔的石頭都被滌蕩的光滑如新生。 七百年的記憶,二十年的尋覓。 那個偶爾在腦海里忽閃而過的身影,那個根存于銀杏樹下的消失在記憶里的人。 那個無論多少次都被自己忘記卻總是一遍遍地自我介紹的善淵,從雀知的記憶里看似乎更加豐滿了一些,也會生氣他忘了自己,會賭氣地翻遍所有典籍只為了讓自己記得他。 琴張了張口,緩緩地發(fā)出了“善淵”兩個字的音,有些很陌生的溫暖帶著驟然的疼痛襲來。 善淵,他最后還是用盡了辦法讓自己忘記了他。 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雀知,他的徒弟,也是他和善淵一直照顧在身邊的小嬰勺鳥。 剛剛琴甚至忘記了他,而他竟然也沒有提醒自己,只是為了把這段他尋找了二十年的記憶交給自己。 身體幾乎是無法動彈的,隨著生珠的養(yǎng)分一點點滲入身體,那些保留在記憶里所有的情緒都被清晰地展露了出來。那是生生的痛苦,是最可怕的離別,是撕心裂肺后卻依然無能為力的頹然。 生珠滋養(yǎng)著琴干涸的身體,連同著七百年來銀杏樹下的記憶,那個春日暖陽下的初吻,和之后柴米油鹽的每一個平淡日子,每一頓茶飯,每一次忘記與重新記起,每一次溫暖的懷抱。 琴將自己的身體緩緩地蜷縮在墻角。 而片刻后,半躺在椅子上的雀知緩慢地轉(zhuǎn)醒。他的眼神空洞了許多,也澄澈了許多。他提手抹了抹眼角的濕潤,有些不明白為何會有如此沉重的心情。眼前的白衣男子正瑟縮在墻角,雀知緩緩起身,目光有著冷漠的不解。 “你怎么了?”雀知的聲音有些生疏。 琴抬頭看著他,張了張嘴卻吐不出半個字,只覺得心上似乎有萬噸巨石壓著。 雀知見他沒有回答,也只是皺了皺眉頭,隨后不解地環(huán)顧了四周,像是不明白自己為何在此,最后將目光停留在了那張契書上。鮮明而醒目的紅色指印蓋在了署名上,雀知顫抖著手指,將契書從頭看到了尾。 那是怎樣一種的感受,七百年的記憶連著那里的故事和所有的情感化作了一張白紙黑字的所謂契書。心突然被挖空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似得,似乎是應(yīng)該很疼的,可是就是不再有任何的感受,那已經(jīng)徹底地不屬于自己了啊,又怎么會痛。 雀知試探著張了張翅膀,這是一雙羽翼將要豐滿的翅膀,也不再是僅剩的記憶里那個剛剛被獵人打傷的自己。 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钠甙倌赀^去了…… 雀知將契書重新放回了書桌上,對著琴淡淡問道:“我想要你完成的心愿是什么?” “心愿……”琴看著雀知,“你的心愿應(yīng)該就是離開這里,忘記我,和忘記這里?!?/br> 雀知愣愣地點點頭,“應(yīng)該是很不愉快的事情吧,那么,我應(yīng)該離開這里了嗎?” 雀知的話音剛剛落下,屋子的門就猛然間被推開了,趕來的沈硯氣喘吁吁地怨道:“雀知你飛得也太快了吧!追死我了!” “你是?”雀知認(rèn)真地看著他輪廓生疏的臉,問道。 沈硯一時不解,大聲地“啊”了一聲,才恍然大悟,問道:“你不會真的把你的記憶給他了吧?” 雀知垂下眼眸,有些局促地點了點頭。 “溫瑜那家伙猜得真準(zhǔn)。”沈硯嘆了一聲,隨后才看著縮在角落的琴,緩緩問道:“這下你都想起來了吧?你準(zhǔn)備怎么辦呢?” 琴沉默著,似乎還未考慮過這個問題。 “溫瑜說,你不能再吞食任何活人的記憶了,不過石頭當(dāng)?shù)恼I饽憧梢岳^續(xù)經(jīng)營。”沈硯又朝著雀知繼續(xù)說道:“雀知你可以自己選擇,留在這里或者去外面的世界,當(dāng)然,你也可以像我一樣待在溫瑜身邊?!?/br> 雀知有些不知所措,竟然有些習(xí)慣性使然地看向了琴。只是稍稍一瞬,內(nèi)心深處莫名的傷感竟然奪眶而出。而后狠狠地捏實了拳頭,“我要離開這里?!?/br> 琴垂著頭,默然地應(yīng)道:“麻煩溫瑜,幫我照顧好雀知?!?/br> 沈硯竟然也少許地流露出不忍:“你放心吧,那你也,照顧好自己吧?!闭f罷,便去扶了一把雀知,小聲道,“我們走吧?!?/br> 雀知跟在沈硯身后沉默地走著,天氣有些陰陰的,陽光吝嗇地穿過云層,將大地蒙上了一層淺淡的光暈,而石頭當(dāng)隱在身后的舊巷子里,深沉地像是另一個世界。雀知偷偷地回頭看了一眼,那棵只余下枝條的參天的銀杏樹,有些過分地干枯。 沈硯也看了一眼,問道:“舍不得嗎?” “沒有?!?/br> 不知道那棵樹還撐得過明年開春嗎,雀知沉沉地想著,不過,也都與自己無關(guān)了。 “沒關(guān)系的,你可以留在溫瑜那,離這不遠(yuǎn),可以常回來看看的?!鄙虺幱行┳宰髀斆鞯匕参康?。 耳邊響著沈硯亂七八糟的聲音,讓雀知有些心煩。 “雀知?”見雀知沒有回答,沈硯皺著眉頭輕聲地問。 “我自己走吧……”雀知停下了步伐,緩慢而堅定地說道,“我想回支離山?!?/br> 沈硯想了想,才記起來支離山是嬰勺鳥的故鄉(xiāng),也是雀知長大的地方,一時也想不出阻止的理由,平時向來伶牙俐齒地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多謝你了,呃——”雀知別過眼想了許久,也想不出眼前的人的名字。 沈硯也只得耐心道:“我叫沈硯。既然你想回去,那……以后有什么事你都可以來這里找我?!?/br> 雀知點了點頭,隨后便轉(zhuǎn)過身,將后背的一雙羽翼震了出來。一下子丟掉了七百年的記憶甚至讓他有些不習(xí)慣于這樣的羽翼,他緩緩地?fù)]動起來,忍了忍回望的欲望,抬眼看向了迷離的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