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后，將此前自行狩獵去了的白鷂安置在院中，少年經(jīng)過了一番安靜梳洗，便身著寢服，擁被上了榻，正抬手欲將頭頂發(fā)冠摘下。

    就在這時，伴隨著一道由遠(yuǎn)及近的鈴鐺聲，一個圓乎乎、寬大大的身影靠到了門上。

    “陸小郎君，我能進(jìn)來嗎？”

    小娘子用腦袋咚咚敲了兩下門。

    “我太開心了，睡不著。我們睡前說一會兒話吧。”

    說完，她都沒等少年應(yīng)聲，便費(fèi)勁地抱著沉甸甸的一簸箕枸杞粒，撞進(jìn)了屋。

    那竹篾的圓簸箕足有她三個寬，上面盛著冒了尖兒的枸杞，正隨著她的晃動嘩啦啦地響。

    “我之前請竇大娘叫人送了一些枸杞到我屋子里，想挑一些合適的給你榨油點燈，沒想到送來了這么多。”

    小娘子素面朝天，穿著身柔軟單薄的袍子，一頭長發(fā)毫無綰簪地披散在身后，就這么直愣愣闖了進(jìn)來，看得少年一瞬間握緊了身前的錦被。

    他的聲音里有他意識不到的緊繃。

    “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要睡了?！?/br>
    “哦?！?/br>
    小娘子點了點頭。

    然后，她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抱著又大又沉的竹篾簸箕，邊搖邊晃地把陸小郎君看書坐的蒲團(tuán)踢到了榻邊，隨后，自己就坐了上去。

    “你睡就好。你以前總是說，你自小就很難入睡，一定要我在旁邊陪著你，你才能睡得著?！?/br>
    怎么可能。

    小郎君又想說荒唐了。

    “你不把頭發(fā)散下來嗎？”

    小娘子滴溜圓的大眼睛望向少年束于發(fā)頂?shù)臑醢l(fā)，語氣雀躍地毛遂自薦，“我可以給你梳發(fā)。你喜歡我給你梳頭發(fā)?！?/br>
    少年：“不必了。”

    “哦。”

    阿柿也不泄氣。

    “那要我?guī)湍銕湍惆赐葐?？你總是說我按得很舒服?！?/br>
    她說著，眼睛就望向了少年蓋在被褥下的腿。

    少年連嘴角都繃緊了。

    “不用?！?/br>
    “那……”

    “如今朝上，有一呼聲極高?！?/br>
    在小娘子或許又要提出稀奇古怪的要求前，陸小郎君自己先開了口。

    既然她要跟他說話，那便說一些好了。

    他嘆了聲氣。

    “數(shù)名大臣進(jìn)言，圣上乃吳姓，理應(yīng)廢掉當(dāng)今的劉姓太子，改立良王吳京元。圣上似有意動?！?/br>
    阿柿埋在枸杞堆里的指尖一顫。

    但她的眼睛還是睜得大大的，似乎并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說這個。

    “若是在這個關(guān)頭，真的查出吳家曾為了私吞墓寶、瞞上屠民，對良王會是一次致命打擊。無論是誰揭發(fā)了這件事，都會立即被吳家恨上?！?/br>
    少年看著她，垂下的眼睫微微地顫動，被燭火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粉，令阿柿忽然想到了她曾活捉蜻蜓描金涂翅、制成的那片小折枝花子。

    “良王本就將力保劉姓江山的老師視為眼中釘，若此次老師再有參與，只怕良王會在私下與老師不死不休。我很擔(dān)心老師。”

    “你放心?！?/br>
    等他說完，小娘子認(rèn)真地對著他安慰道，“再有幾日，圣旨便會來了。圣人要為李國老官復(fù)原職，讓他重新拜相、再入鸞臺，沒人能輕易動得了他！之后的三年里，李國老也一直很平安，圣佑十一年的秋天，他和竇大娘還來看過我們呢?！?/br>
    說罷，她自責(zé)地蹙起了眉。

    “可惜，上一世，我一直在長安的小院里陪著你養(yǎng)病，連門都很少出。外面朝堂的風(fēng)雨，我知道得很少，你也幾乎不提。只有你長姐……”

    她猝地停住，然后才極不自然地改口道，“……只有太孫妃來的時候，我才偶爾會聽到幾句朝堂的事……”

    陸云門的長姐，如今的太孫妃陸品月，是個有名的柔弱病美人。

    她胎中帶病，常年捂著胸口，青眉顰顰，面白如霜，極為惹人疼惜。

    她的一個輕咳，能令席間眾人心疼擔(dān)憂得呼吸一滯，放輕他們高談闊論和推杯換盞的聲響。

    就算是最頑劣的孩童，見到她不適的蹙眉，都會停下跑動的腳步，乖順應(yīng)答，生怕沖撞。

    可就是這樣一位弱柳扶風(fēng)的久病美人，她的父親是煊赫至極的燕郡王陸晴山，弟弟是陸云門，已逝的母親是范陽盧氏長房嫡女。

    而她自己，同皇太孫成婚一年便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嫡子，夫妻和美恩愛，只待如今的太子順利登位，她便能入主東宮。

    在說到陸品月時，阿柿的神情明顯低落了許多，聲音都變得沒了力氣。

    但她的眼睛卻一絲不錯地望著少年，想要看看他的反應(yīng)。

    是啊，陸云門猜的一點不錯，她就是在借刀殺人。

    從今年春天起，她就帶人暗中查起了吳家在春陵縣的惡行，如今已查得水落石出，只要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妥善地捅出來，就能毀了吳京元的太子夢。

    可她又不想親自揭穿、讓自己家與吳家撕破臉，所以她就盯上了清正無瑕的陸小郎君，而陸小郎君又把他的恩師李群青送到了她的面前。

    她就是在利用他們。

    那又怎么樣？

    難道因此事而得利的，就沒有你陸云門的親jiejie嗎？

    可對權(quán)欲無心少年卻不甚在意這層權(quán)勢糾葛。他只是看著她耷拉下去的腦袋，問她：“你同長姐有隙嗎？”

    阿柿只能繼續(xù)回到她編造的故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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