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雨水還未干透，彎垂荷葉滴落的露水又重，寒與累讓他本就陰柔蒼白的臉更顯虛弱，整個人愈發(fā)瘦削修長、搖搖欲跌。

    小郡主望了望他的樣子，朱唇抿起，側(cè)首問向身后替她捧著寶匣的女官：“表哥在這跪了多久？”

    女官答：“圣上寅時起興、來蓮池賞雨后紅蕖，那時，紅藤君便在這里了?！?/br>
    “這樣的天，跪了這么久……”

    小娘子柔婉的眉眼中流出不忍。

    她走到青年面前，屈膝蹲了下去。

    吳紅藤抬眸，看清來人，那對色澤黯淡的鳳目一瞬間染上了光。

    他毫無血色的薄唇微動，卻沒有發(fā)出聲響。

    阿柿也不做聲，只是默默脫下肩上的云錦裘，披到了吳紅藤的身上。

    里面穿著的淺黃衫子郁金裙，散發(fā)出淡淡的郁金草的清芳。

    做完這些，阿柿猶豫了下，還是沒有同他說話，轉(zhuǎn)身走向了建于蓮池之上的九曲回廊。

    回廊兩側(cè)，丹漆鮮艷欲流。

    小娘子登廊不久，一條小魚就不知怎的蹦上了回廊邊一張卷曲如盆的荷葉，奮力翻騰著，卻下不去。

    小娘子的面上又露出不忍了。

    她不顧自己的袖擺衣裙可能會被弄濕，小心地俯身靠近，伸出雙手，輕輕拘起小魚，把它放回了水里。

    小魚金紅的錦尾一沾水，就靈活地歡騰躍起。但它卻并不急著游走，而是擺著尾巴湊到阿柿身前，跟了她游了一路，直到將她送到了蓮池亭中的那位圣人面前，才蕩著漣漪離開，叫那名新晉上來的引路女官看得滿心欽敬之忱，更加相信萬物有靈、可以辨賢識明。

    阿柿從她手中接過寶匣，淳良和善地向她輕聲道謝，隨后獨(dú)自靜靜侯在蓮池亭外，帶著恭敬與忠順，看著亭中的圣人。

    宮中的這位圣人，雖早已不再年輕，但卻仍鶴發(fā)白膚，面上平滑光潔，眼中光明洞徹。

    因世間權(quán)柄在握，萬千賢能盡為己用，那身睥睨天下的英豪意氣和勃發(fā)的自信令她本就美艷的面容盛輝熠熠，說是三旬年紀(jì)都不為奇。

    此時，她已筆底春風(fēng)、畫完了一幅水墨蓮花，正揮筆為墨蓮題詩。

    女皇極擅草書，字字驚蛇入草，但寫到尾聯(lián)的最末兩字，她卻停下了筆，斟酌許久，將字變體，如寫花押般在字中融入了蓮形，落紙云煙，匠心獨(dú)具。

    隨后，她才徹底將筆擱下，抬起她那雙如炬明眸。

    這一刻，玉軟花柔的小娘子才緩緩拜下，聲若鶯囀：“皇祖母?！?/br>
    其實，論理，阿柿該喚圣上外祖母，但小郡主牙牙學(xué)語時對著女皇第一聲喊出的，就是句軟軟糯糯、不甚清晰的“皇祖母”。

    而女皇則滿心歡喜、笑著應(yīng)了。

    自那時起，便無人敢因這個挑小郡主的毛病，這句“皇祖母”便一直地被叫了下去。

    是以，當(dāng)二皇子的嫡女、正經(jīng)八百應(yīng)當(dāng)喊圣人為皇祖母的劉檎丹還只能做個縣主、而扶光這個外姓的女孩兒卻被封為郡主時，反倒無人詫異，只覺得水到渠成、理應(yīng)如此。

    ——

    百梅公主府中，劉百梅推開了一扇屋門，讓在里面關(guān)了十余日的孫媳終于見了光。

    因新婦那天對扶光郡主的輕率言語，劉百梅在將那柄瑟瑟赤金釵簪進(jìn)她的發(fā)髻后，便下令禁了她的足，讓她呆在屋內(nèi)靜心自省，不準(zhǔn)出來見人。

    這些日子，因為惶恐，新婦根本無心裝扮，素著的臉透著蠟黃氣，髻上的釵子歪斜著，勾出不少凌亂毛發(fā)，嘴角已然起了好幾個燎泡。

    此刻見到祖母，她立即跪拜到了她的腳前。

    百梅公主俯視著孫媳：“你可知錯了？”

    “孫媳知錯。”

    新婦用著她啞了的嗓子，伏低做小，卑微可憐。

    百梅公主似覺得這教訓(xùn)足夠了，便一副不得已而為之的模樣，面露疼惜地將她拉了起來。

    “我也是怕日后孤犢觸乳，才對你嚴(yán)加管教，你可不要辜負(fù)我的苦心?！?/br>
    見孫媳連連點頭，她滿意地笑了笑，繼續(xù)對她教導(dǎo)：“扶光郡主啊，你只看她對著你和柔溫順、清閑貞靜，便覺得她可親可近，全然忘了我的叮囑。”

    她盯著她：“你可知她此前接連數(shù)日在別院閉門不出，是為了什么？”

    手被祖母握著，新婦大氣也不敢喘，說話慎之又慎，字字都在斟酌，“孫媳聽聞，她在為大梁重修班昭《女誡》，此前正是修書最忙時，故而一刻也不敢離……”

    “重修《女誡》？如今的圣上便是女子，誰還會遵什么班昭《女誡》！修書，不過是遵舊例、防著那些酸儒再吵起來，由誰來做不一樣，何必非要用那位金枝玉葉?！?/br>
    說到這，她放低了聲。

    “那位小貴人，打著修書的幌子，忙碌無法見人，是藏居別院在為圣人查賬！這事兒私密，我也是靠著常在女皇面前行走，花了多番心思才稍稍聽到了點風(fēng)聲。但她到底查的什么賬，為了什么查，直到如今我也不得而知。”

    百梅公主說著，因叢生的妒忌而將新婦的手攥得發(fā)青：“她才多大的年紀(jì)，連婚都還未成，女皇就能將此等秘事交給她，除了信她這個人，更是信她的本事，便是有人在旁輔佐，她自己也必定極通算經(jīng)綴術(shù)！可她平日將這本事藏得那樣好，半點鋒芒也不露，足見城府比我們想的都還要深！”

    她咬了后牙，已有些松垂的嘴角微微地抿起，便現(xiàn)出了有如干癟枯菇般的細(xì)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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