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本上的小掛鎖都很簡單，陳沃桑三下五除二便撬開了。三個本子被攤放在床鋪上，封面分別是深藍(lán)、墨綠和棕褐色的布面，磨損嚴(yán)重，透著一股陳年的冷硬氣息。

    “分頭看?！蔽稚Ｕf著，已經(jīng)拿起墨綠色封面的那本，翻看起來。是工作日志。都煦點點頭，便捧起那本深藍(lán)色的。

    紙張早已泛黃發(fā)脆，邊緣卷曲。墨水的顏色深淺不一，字跡是那種老派知識分子特有的遒勁行楷，寫的是隨筆，從青年寫到老年。

    開篇的字里行間還帶著未脫的銳氣與不甘，記錄著一個出身沒落書香門第的獨女如何偷偷啃噬那些被視為離經(jīng)叛道的“禁書”，如何仰望新思潮，如何在死水般的家庭里格格不入。

    她寫“禮教如鎖”，寫“庭院深深深幾許，鎖不住心向天光”。字句間跳躍著壓抑不住的渴望和孤勇，像要掙破紙頁。

    轉(zhuǎn)折點是一場包辦婚姻。寥寥數(shù)筆，透出冰冷的絕望——“父母之命如鐵閘落下，此生休矣”。她嫁入了陳家，嫁給了那一輩最不受重視的兒子。

    日記在這里變得瑣碎而灰暗，充滿了婆公的刻薄、兄弟的算計和妯娌的傾軋，以及那個倀鬼丈夫的折磨。她寫道：“此間無光，唯有熬煎。棱角漸鈍，如石磨砂。”  中年心態(tài)的變化清晰可見，久困于深宅大院的囚籠之中的她開始傾向妥協(xié)和認(rèn)命。

    直到丈夫病亡，孩子已長成，家人視她為無物。她終于鼓起殘存的勇氣，苦苦哀求，終于在家附近那所女子中學(xué)覓得一個教職。

    她遠(yuǎn)離了那個窒息的家，全身心投入教育，極少歸家。憑借過人的才智和勤奮，她在學(xué)校里站穩(wěn)腳跟，一步步向上。當(dāng)終于登上校長之位時，陳家那些曾經(jīng)輕賤她的后輩，竟也換上了恭敬的面孔。

    “權(quán)勢如魔，可換臉譜。昔日白眼，今成諂笑。悲矣，悲矣。”  她寫道。退休后，她順理成章地成了陳宅實際的“當(dāng)家主母”，這在外人看來是圓滿的終點。

    筆鋒在這里陡然變得詭譎、亢奮。

    隨筆的后半部分，字跡時而潦草時而狂亂，充滿了對鬼神之說的癡迷，反復(fù)提及“通幽”、“招魂”、“起死回生”。她似乎在執(zhí)著地探尋一條“復(fù)活”的詭道，陷入一種近乎癲狂的執(zhí)念。“若亡者可歸，生者何懼？代價幾何？吾愿傾盡！”

    都煦看得心驚rou跳，又疑遺漏了關(guān)鍵?！安粚Α编哉Z后，她快速往回翻，終于，在記錄學(xué)校生涯的中后段，一個名字反復(fù)出現(xiàn)：胡銳。她們好像形影不離，在學(xué)校共同處理事務(wù)。

    胡銳被描述為一位同樣守寡但更為年輕的在學(xué)校任職的女同事?！半m名為銳，而其人知禮謙遜，善處世之道，神秘富魅，似天賜之禮，猝然照亮我灰暗余生?！?/br>
    “…今日課后，驟雨突至，困于檐下。銳執(zhí)傘而來，衣袂微濕，笑靨如蓮綻于陰霾之中。同行歸家，傘下天地不過方寸，雨聲如幕，竟覺此生從未如此安然?！弊舟E溫柔舒展。

    “…銳見多識廣，每每言及奇聞異術(shù)、星相命理，目光灼灼，似有異彩流轉(zhuǎn)。聽其娓娓道來，如入光怪陸離之新境，令人神馳。此等人物，竟委身于吾校，豈非明珠蒙塵？”

    “…銳贈我一方古玉，觸手生溫，言可辟邪安神。握于掌心，竟似握住一縷暖陽。此等心意，勝過陳家滿堂金玉…”

    要事記述充滿了都煦初讀時未曾留意的、細(xì)品之下才驚覺的涓涓情愫，令她不由得瞠目結(jié)舌，不想對方居然還有此等軼聞。

    這胡銳不僅在精神上給予沃桑奶奶強大的慰藉，更在指引學(xué)校人事斗爭中為其屢出奇謀，手段高明而深不可測。她正是沃桑奶奶能在那所等級森嚴(yán)的女校中力排眾議，最終登上校長寶座的關(guān)鍵推手。

    然而好景不長。“天妒紅顏，銳竟猝然病逝！痛煞我也！方寸大亂，如失心魂！…”充斥著悲痛欲絕的哭號與詰問，字跡被大團的墨漬和淚痕洇開，其早無疑逝給了沃桑奶奶致命一擊。

    悲痛之后，她的筆鋒徹底轉(zhuǎn)向了那些鬼神之說，“復(fù)活”的念頭如同瘋長的藤蔓占據(jù)了她的全部心神。

    “銳既通玄，必有歸途。吾定尋法，引其魂歸！”  她開始瘋狂搜羅各種旁門左道的典籍，筆記中開始出現(xiàn)大量關(guān)于尋找“容器”、匹配“命格”的晦澀記錄和失敗嘗試。

    最終，所有的狂熱在一個日期之后戛然而止，留下一片突兀的空白。再往后翻，筆觸重新變得平靜，記錄著養(yǎng)花、逗鳥、含飴弄孫的日?，嵤拢贌o波瀾。

    “怎么會這樣…”  都煦低語，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

    沃桑奶奶的形象在她心中徹底顛覆，從來沒想過這位看似慈祥威嚴(yán)的老婦人背后，竟藏著如此驚心動魄又陰暗扭曲的過往。她下意識地看向沃桑。

    沃桑手里那本墨綠色的“工作日志”正攤開在她腿上，臉色異常難看，拿著本子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都煦湊過去，只看了幾眼，心就沉了下去。

    那根本不是正經(jīng)的工作記錄。

    上面事無巨細(xì)地記載著沃桑奶奶如何利用校長職權(quán)挪用修繕款中飽私囊，如何收受富商賄賂篡改其女入學(xué)成績，甚至如何與某些勢力進行隱秘交易，用學(xué)校的資源和渠道為他們提供掩護或洗錢。樁樁件件，觸目驚心。字跡冷靜得可怕，就像只是在記錄最尋常的公務(wù)。這所昔日名流齊聚的貴族女校，儼然是權(quán)貴們弄權(quán)的庇護所。

    翻到后面，時間指向沃桑奶奶退休后。記錄顯示，她雖卸任，卻從未真正放手。她利用多年積累的人脈和暗中掌控的把柄，依舊在幕后cao控著學(xué)校的人事和部分財務(wù)。

    其中一條記錄格外刺眼：“…今弦月之事惹滿城風(fēng)雨，人心惶惶，李氏成眾矢之的，命數(shù)已定，在劫難逃。各方勢力聞風(fēng)而動，躍躍欲試，以校長換屆為名，意在圍剿。原定日程提前，備選者皆非善類，手段雷霆，此乃惡戰(zhàn)矣。”

    “…欲自保，則必拉攏錢氏，助其選舉一臂之力，以示誠意，而校內(nèi)舊事亦當(dāng)清；若敗選，仍有退路可走。校內(nèi)魚龍混雜，相關(guān)人等，需一網(wǎng)打盡，以絕后患?；蚩山琛畬W(xué)風(fēng)不端、管理混亂’之名，行釜底抽薪之實…”

    “弦月之事恰可為引，轉(zhuǎn)移視線，遮掩根本。此乃‘小罪’蓋‘大罪’之策也…愿此相爭罕事，陳氏避而得利?！?/br>
    日期，正是十年前。

    都煦倒吸一口涼氣。她想過陳弦月的悲劇或許有著不可言的秘密，但她沒想過，這秘密竟是在各方權(quán)力的傾軋中，一顆用來掩蓋更大罪惡的棋子罷了。一個年輕女孩的生死和清白，在冰冷的權(quán)謀算計里，輕如鴻毛。

    沃桑已經(jīng)放下了“工作日志”，顫抖著拿起了那本棕褐色的“備忘錄”。她翻得很快，呼吸變得急促。

    都煦看到她的目光死死釘在某一頁上，瞳孔驟然收縮，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肩膀垮塌下來。都煦便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只見那一頁上清晰地寫著：

    “長子之女誕于昨夜，廿二，屬下弦月，此時月漸缺為兇，算其命格陰煞聚頂，親緣寡薄，易招邪祟，便名弦月罷，而亦易為容器。此命格世所罕見，契合度極高。銳遺法所示，‘容器’之選，此女最佳。然血脈相連，終有顧忌…然時不我待…待‘容器’準(zhǔn)備就緒…”

    后面是大段關(guān)于某種儀式的準(zhǔn)備事項，字跡潦草混亂，夾雜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符號和簡圖。

    “…失敗了?；鸸鉀_天，氣息全無。反噬之力甚劇，恐難漸愈。銳…終究是緣淺。此乃天意？或是我…太過癡妄？弦月…便當(dāng)其從未存在過罷?！?/br>
    房間里死寂一片，落針可聞。

    陳沃桑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一動不動。她低垂著頭，散落的額發(fā)遮住了眼睛，只能看見她蒼白的下頜線條繃得緊緊的，握著筆記本邊緣的手指用力到幾乎要摳進硬殼布里。

    都煦的心揪緊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邊人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巨大的、無聲的信念崩塌感。

    那個被她視為精神支柱的奶奶，在這一刻，其高光偉正的形象，全然被這些自白書般的文字徹底撕碎，露出了底下利欲熏心、冷血算計、甚至不惜犧牲親孫女進行邪異儀式的猙獰面目。

    過了許久，久到都煦以為沃桑會一直這樣石化下去，她才極其緩慢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般抬起頭。

    她的臉色灰敗，眼神空洞地掃過地上散落的筆記本，最后落在都煦臉上。

    那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清澈和銳利，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迷茫和鈍痛，像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翳。嘴唇翕動了幾下，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都煦喉嚨發(fā)緊，想說什么安慰的話，卻覺得任何語言在此刻都蒼白無力。

    沃桑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那個古樸的木盒上。

    她如法炮制地打開了盒蓋，但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緩慢，激情全無。

    里面靜靜躺著一把黃銅鑰匙，與保險柜鑰匙類似但更粗大。鑰匙下面壓著一迭用絲帶捆著的舊照片，和一只溫潤柔和的白玉鐲。

    沃桑解開絲帶，照片散落在地毯上。大部分照片的主角都是兩個女人——年輕的沃桑奶奶和那個名為胡銳的女人。

    有并肩站在學(xué)校紫藤花架下的，有在書房共閱書籍的，有在郊外野餐的…胡銳總是微微側(cè)頭看著奶奶，用她那一雙狹長含黠的慧眼，神情銳利而專注，帶著一種強烈的占有和引導(dǎo)意味；而奶奶的神情，在這些照片里，是她們從未見過的放松和…依賴。

    最露骨的一張，是兩人在昏暗燈影下靠得極近，胡銳的手看似隨意地搭在奶奶的肩頭，指尖卻隱沒在衣領(lǐng)的陰影里。照片背后用褪色的墨水寫著日期和一些簡短的字句：“與銳游西山，心暢?！薄颁J贈此書，甚喜?！薄掌瑹o聲地印證了隨筆里那些隱晦的情感。

    沃桑輕描淡寫地掃過這些照片，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卻愈發(fā)空洞。她只是機械地拿起那把躺在照片上的黃銅鑰匙。鑰匙冰冷沉重，躺在她的手心。

    她低頭看著這把通往二樓禁室的鑰匙，又緩緩抬頭看向緊閉的房門，仿佛能穿透門板和長長的走廊，看到盡頭那扇緊閉的、布滿灰塵的門。

    這個向來堅定、自信、甚至有些莽撞的女孩，第一次，在都煦面前，露出了近乎怯懦的退縮。

    她在恐懼——不僅僅是對門后未知的恐懼，更是對剛剛親手揭開的、血淋淋的家族真相的恐懼，和茫然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