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忍不住又反駁了一句：“或者，那東西自己失控了?！?/br>
    伊蓮不咸不淡地回答：“那也是一種可能?！?/br>
    等待了片刻，她重新微笑起來：“沒有別的問題了嗎？”

    阿洛這時摸出懷表看了一眼，將表盤朝向迦涅。她會意：“大致情況我們了解了，您希望我們怎么做？”

    “我現(xiàn)在沒法離開這座教堂，但也不會讓二位空手去面對棘手的敵人?！币辽弿男渥永锶〕鲆粋€絨布袋，推到迦涅面前。

    “不需要注入魔力就能使用的強力神圣符文，是惡魔魔法的天敵，我身邊也只剩下這兩枚了，相信您會找到合適的時機使用它們。至于您手里的那條紗巾，只會在幽隱教堂內(nèi)失效，在外面您可以放心使用?！?/br>
    “至于那個燭臺……找回它之后，您可以留著它。”這句是對阿洛說的。

    伊蓮交代到這里，起身送兩人離開這間會客室：“其他的二位就不用擔(dān)心了。甘泉鎮(zhèn)這些事的責(zé)任……我會承擔(dān)。”

    阿洛聞言一扯嘴角，不做評價，轉(zhuǎn)而瞥了迦涅一眼。她一抬下巴讓他出去，他無聲笑了，也不糾結(jié)她要單獨問什么，率先邁過門檻離開。

    伊蓮雙手交疊垂在身前站在門邊。阿洛一離開，她仿佛也覺得氣氛松快了許多，聲音里隱約的冷硬徹底消失了，只剩下平靜溫和：“奧西尼小姐？”

    “其實還有一個問題，甘泉鎮(zhèn)當(dāng)初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您直接問雷夫會更加方便，畢竟是他們親歷的事。”

    迦涅斟酌著措辭發(fā)問：“那么最初在雷夫家……失去了一部分影子的鎮(zhèn)民，他們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嗎？”

    “當(dāng)然，傾聽祈禱之前，我都會詢問他們是否愿意放棄最痛苦的那部分自己。”

    這個答案和她的問題有微妙的偏差。

    迦涅于是追問：“儀式結(jié)束之后呢？他們會不會記得發(fā)生了什么？”

    伊蓮這次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平靜地說：“不會。”

    頓了頓，她輕聲說：

    “知道自己遺忘了一些東西，卻不知道忘記了什么，那樣反而最痛苦，您覺得呢？”

    ※

    大約因為幽隱教堂里太過昏暗，再次走到外面，哪怕隔了一層披紗，迦涅也緩了緩才習(xí)慣上午的日光。

    今天的甘泉鎮(zhèn)是個大晴天。

    兩人重新找了一個隱蔽的落腳點——這次是有惡魔之眼圖樣的糧倉背面。巡邏的志愿者因為忌憚惡魔的標(biāo)記，即便經(jīng)過也是繞得遠(yuǎn)遠(yuǎn)的，反而方便他們輕聲討論。

    迦涅把伊蓮贈予的黃金符文拿出來仔細(xì)檢查了一番，又把袋子翻了個底朝天。沒有可疑的地方，沒有追蹤或是竊聽的小手段。

    她想了想，將其中一枚符文遞給阿洛。

    他無言收下。

    迦涅多看了他一眼，卻沒問他怎么突然沉默起來：“伊蓮的說法，你怎么看？露露會是偷走燭臺的竊賊嗎？”

    “她很少談?wù)撟约旱氖拢也挥X得她是那樣的人，”阿洛說到這里忽然遲疑起來，他唐突地笑了一下，“但我不了解的事比我想象中更多。她或許真的有惡魔魔法傳承，她可能真的失控了，誰知道呢？”

    迦涅沒立刻接話。

    一拍古怪的沉默。

    她佯作不覺，徑自安排接下來的行動：“我想去鎮(zhèn)長家仔細(xì)搜查一遍，你再試著聯(lián)絡(luò)露露?！?/br>
    “已經(jīng)做了。”阿洛的應(yīng)答反常地簡潔。

    她學(xué)著他的口氣回了單音節(jié)：“哦?！?/br>
    阿洛抿了抿唇，補充：“所有隊員都認(rèn)識我的機械鳥。露露要是想聯(lián)絡(luò)我，知道怎么做?！?/br>
    他像是將原本要出口的話咽了下去，改口繼續(xù)討論眼下的事件，因此句子中間出現(xiàn)了不自然的停頓：“伊蓮的說法……很通順，但是正因為太通順了，反而有不自然的地方。當(dāng)然，以我的立場，我對她說的每句話都會忍不住挑刺?！?/br>
    迦涅卻沒否定他：“堅持封鎖甘泉鎮(zhèn)這件事確實很古怪。伊蓮不想讓幽隱教會高層知道這里的事，希望保護(hù)甘泉鎮(zhèn)，不想招來引路人，可以理解，說得通。

    “但讓露露帶著那麻煩的燭臺離開甘泉鎮(zhèn)，然后再想辦法追蹤，比如另外發(fā)布懸賞，那樣對鎮(zhèn)民來說明明更好。幽隱教會的耳目眾多，但要瞞上幾天也不是那么難?！?/br>
    鎖住甘泉鎮(zhèn)，也意味著將隨時會爆發(fā)的危險源頭困在了這里。

    自相矛盾。

    伊蓮的說法相當(dāng)有說服力，卻并不像是事情的全貌。

    雷夫的故事版本何嘗不是這樣？貌似可信，但又隱約有古怪。

    “雷之前和我說過，不論是什么案子，永遠(yuǎn)不能相信自己的委托人，每個委托人都會說謊，區(qū)別只是謊言的嚴(yán)重性。”阿洛說完輕輕呼出一口氣，講了這么一個律師笑話，他的表情終于沒有剛才那么嚴(yán)肅了。

    “那么接下來優(yōu)先解開封鎖？我不喜歡按照那位引路人的意思行動，如果真的能破除封鎖，鎮(zhèn)民也可以離開避難?！?/br>
    迦涅聞言怔了一下，她倒是沒有立刻想到疏散所有人。她只是單純覺得如果離開這里，她做事就不會那么束手束腳。

    “這種大陣的關(guān)鍵位置都會小心隱藏起來。你找得到魔法陣的陣眼嗎？”阿洛這么問，等于承認(rèn)憑他的感知能力，他尋找不到陣眼。

    迦涅卻沒法享受他難得的誠實示弱。

    因為她也做不到。

    與靈性之海隔絕之后，法師對魔力波動的感知也會大大衰退?，F(xiàn)在他們就有如在耳朵上蒙了厚重的圍巾和帽子，隱約聽得到聲音，但是要準(zhǔn)確定位就不可能了。

    她思索片刻，忽然道：“你是不是發(fā)明過什么測定最佳施法地點的小道具？”

    阿洛愕然沉默了一兩秒：“你的意思是……”

    “現(xiàn)在甘泉鎮(zhèn)與靈性之海隔絕，但肯定有一個地方例外?！?/br>
    “隔絕靈性之海的那層屏障的源頭？”

    “對。這樣大規(guī)模的魔法不可能僅憑魔石發(fā)動，必須調(diào)動環(huán)境中的靈性才能維持下去。也就是說，在陣眼依然能夠發(fā)動魔法?！?/br>
    而那也是現(xiàn)在甘泉鎮(zhèn)為數(shù)不多稱得上‘最佳施法地點’的位置。

    阿洛恍然，露出‘怎么自己沒有想到’的懊惱表情。

    迦涅一昂下巴：“所以？你帶那個道具了嗎？”

    他干脆利落地回答：“沒有?！?/br>
    她差點翻白眼給他看。

    對方可惡地噗嗤笑出聲：“但我可以現(xiàn)做一個?！?/br>
    這么說著，他就從儲物袋里摸出一個大拇指指甲大的機械甲蟲，還有一堆亂七八糟的工具和零件，開始就地拆解再加工。

    迦涅撐著膝蓋，作勢要起身：“那我先去鎮(zhèn)長家看看？”

    “等我一下，不會花費很久。”

    迦涅想了想，重新坐了下來。她單手撐著臉頰，維持著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看著阿洛做事。

    只是片刻功夫，甲蟲就已經(jīng)沒有甲蟲樣子了，成了一堆大風(fēng)一吹就會滾走的細(xì)小零件。

    阿洛不再說話，全神貫注，拿著鑷子的手極穩(wěn)，手腕起起落落。

    他的動作毫不遲疑，穩(wěn)定且有目的性地夾起細(xì)巧的金屬部件和各種有魔法用途的材料，撥弄一下這里的彈簧和齒輪，又調(diào)整幾番那里的寶石位置，看上去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部件在他的手里逐漸有了骨骼和內(nèi)臟。

    迦涅看著看著就有點走神。

    這并不是她第一次看阿洛做這種手工活。

    當(dāng)初的小愛好已經(jīng)發(fā)展出了一門完整獨特的魔法體系，他擺弄機械小發(fā)明的樣子卻仿佛和十幾歲的時候沒有區(qū)別。

    迦涅閉了閉眼，別開臉不再看他。

    也恰好在這個時候，阿洛冷不防開口了：“所以，奧西尼家的傳承，代價是什么？”

    第31章 詛咒-3

    半晌沒有回答。

    阿洛手上終于停下來, 他看向迦涅，她依然手撐著臉頰，眼瞼半闔著，竟然像是就這么坐著睡著了。

    “裝睡就是你的回答嗎？”

    銀白的眼睫微動, 她淡然啟眸, 不躲不閃地迎上他的注視。

    阿洛的發(fā)色深, 他的影子浮在在她金黃的虹膜上，對比鮮明得讓他怔了一下。

    “我沒有理由回答你?！卞饶届o地說。她略微移動視線, 看向地上被他冷落的半成品探測器。

    只是眼球稍有轉(zhuǎn)動, 她的眼睛里立刻再無他的身影。

    很正常, 他的倒影也好, 別的東西也好，終究都只是浮掠過她的視野，無法停駐，留不下多余的痕跡。

    阿洛啞然。他也不再看她，熟練地兩手各持一件細(xì)巧的工具，開始組裝小道具的收尾工作。

    但沒過多久，他又突如其來地拋來一問：“伊利斯突然從公眾視野中消失, 也與傳承的代價有關(guān)？”

    迦涅這次沉默得更久。

    就當(dāng)阿洛以為她要將緘默貫徹到底的時候, 她才回答：“不是最主要的原因?！?/br>
    阿洛面露沉思之色, 她卻直接起身：“快點。不然我先去鎮(zhèn)長家了?！?/br>
    他不僅沒有加快動作，反而突然抬頭, 愕然看著天空。

    迦涅莫名其妙，循著他的視線也望過去。

    一只灰撲撲的鉛色機械鳥盤旋了一周, 越過圍墻, 朝著阿洛飛撲下來。

    ※

    “老爺，下午茶——”

    “我不下去了, 讓太太和其他人自己吃?！?/br>
    雷夫·費米在起居室煩躁地來回踱步，揮退了來詢問他是否下樓吃點心的女仆。

    等門小心翼翼地合攏，他又突然想起什么，面上閃過惱火的神色。他急忙一個箭步過去抓住門把手，想要搶著女仆沒走遠(yuǎn)再增加新的吩咐。

    但是門把手紋絲不動。

    雷夫的手心有些黏糊，他立刻在褲子上擦了擦虛汗，重新試圖開門。

    還是一動不動。

    門把手就好像突然焊死了，成為了結(jié)實木門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