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涅默然靠回了軟墊上。嚴(yán)格來說，這確實是阿洛從幽隱教會的眼皮底下偷出來的東西。根本就不該在這里，她也不應(yīng)該扯上關(guān)系。想到這里，那點蠢蠢欲動的好奇心就消散了。

    “如果出問題我立刻把你從車上扔下去?！彼龑㈣€匙朝阿洛一拋，隨手拿起車上放著的箴言錄，不再看對面的情況。

    阿洛哂然，小心地將鑰匙的前端靠近首飾盒的秘密孔洞。毫無阻礙地推進，完美吻合。

    咔嗒。銀鑰匙擰轉(zhuǎn)。

    平穩(wěn)前進的馬車和迦涅突兀地消失了。他站在一間圓形房間邊緣，鑰匙在手，手臂仍然維持著開鎖的動作。

    空間魔法？阿洛的目光掠過一排排堆疊的卷軸和書脊，謹(jǐn)慎地踏出一步。沒有異變。

    他用意念探知四周，進而繞著圓形房間走了一整圈，甚至大膽地摸了摸架子和上面的東西，依然什么都沒發(fā)生，沒有陷阱，什么機關(guān)都沒有。

    身后抵著一扇圓形的門。為了確認(rèn)他沒有被困，阿洛將鑰匙插進去，朝反方向轉(zhuǎn)動。

    圓房間消失了，阿洛仍然坐在前進的車廂里，迦涅在對側(cè)坐著，皮質(zhì)封面小書擋住半張臉，金瞳從書頁上方抬起來看他：“怎么？”

    “還不確定?！卑⒙逶俅螖Q動鑰匙，立刻重新置身于不可思議的空間。

    這首飾盒里竟然藏了一間房屋。相當(dāng)巧妙有趣的空間魔法。

    阿洛的綠眼睛立刻興味盎然地亮了起來。

    他隨手拿起離他最近的一本皮封面抄本，翻到第一頁閱讀鎏金紋彩的標(biāo)題大字。

    《抵達迷霧彼岸——死亡與新生九論》

    教會典籍，死亡哲學(xué)，還是……？即便對阿洛來說，這本書涉及的領(lǐng)域也略顯生僻了。

    他愣了愣，拎起旁邊的卷軸抖開。第一紀(jì)元常用的古雅書體開卷就寫著：‘制作理想的容器第一書、尸骸的挑選、防腐與保存 ……’

    阿洛在房間里又忙亂地轉(zhuǎn)了一圈，他很快邂逅了諸如《魂的cao縱》《與骸骨共舞》《讓惡靈為你所用》《掀起帷幕：沖破靈、rou、魂三元構(gòu)架的一些思考》《惡魔風(fēng)俗考》的一系列標(biāo)題。

    到了這個地步，阿洛從拿起那本《抵達迷霧彼岸》就隱約成型的猜想徹底坐實。

    這間房間里隨便看一看，滿眼就全是在任何一座魔法學(xué)府的公開書單都找不到的名詞。因為與死亡領(lǐng)域有關(guān)的知識全都是嚴(yán)密管控的禁忌。

    而包圍阿洛的這些印刷本、抄本、卷軸和圖冊，竟然全都與亡靈魔法有關(guān)。

    這是一間儲藏著禁忌魔法知識的書庫。

    第36章 小憩-1

    阿洛第一反應(yīng)就退出了這間書庫。

    做出這個決定的同時, 他忽然很想笑：原來在他自己都沒注意到的地方，接受了一整套古典學(xué)派魔法教育的自己還在。

    精靈，龍，巨人, 惡魔……大災(zāi)變前的每個神話生物都遺留下了魔法知識, 衍變并構(gòu)成當(dāng)今玻瑞亞的魔法體系。其中最需要人類警惕的就是惡魔遺留的知識——每一個接受過正規(guī)教育的法師, 都會在最初的最初記住這件事。

    于是那么多年過去，哪怕發(fā)現(xiàn)了那么一座未知的寶庫, 阿洛也是戒備多過欣喜, 下意識就選擇了立刻抽身離開。

    圓形書庫消失了, 他的眼前又是奧西尼家的馬車。一出來, 他就和迦涅四目相對。

    她讓脊背離開靠墊，似乎已經(jīng)直直坐著盯著他的方向很久?？吹剿臅r候，她的瞳仁戒備地縮了一小圈，整個人險些蹦起來，手里那本箴言錄也扔到了一邊。

    好像與他對視讓她十分吃驚。

    “我剛才……消失了？”阿洛謹(jǐn)慎地猜測。

    “你一開始還坐著，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不見了，我竟然沒察覺, ”迦涅的視線朝馬車內(nèi)壁上的時鐘挪動, “你消失了十三分鐘。那個首飾盒也一起消失了。在你重新出現(xiàn)之前, 我什么都沒感覺到?！?/br>
    他在里面檢查書架應(yīng)該差不多就花了那么久。內(nèi)外的時間似乎是同步的。

    但能讓迦涅都感覺不到，足以說明這件物品上法術(shù)的精妙。

    “空間魔法？”首飾盒重新安靜地坐在阿洛腿上, 她看著它蹙起眉毛，直接問, “盒子里面都有什么？”

    阿洛遲疑了一拍：“一些……藏品?！?/br>
    他知道自己應(yīng)該表現(xiàn)得更加自然。迦涅對亡靈魔法只會比他更加忌憚、甚至抵觸。但對她撒謊過去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現(xiàn)在依然是。他不覺得有必要費力遮掩書庫的本質(zhì)。

    迦涅果然從他的反應(yīng)中嗅到了可疑的氣味，瞇了瞇眼睛, 伸手就夠向首飾盒：“我進去看看就知道了?！?/br>
    阿洛下意識就按住了她的手。掌心手背相碰，不知為何，兩個人的肩膀都跳了一下。

    他若無其事地將手挪到了盒子側(cè)面抓?。骸澳憧梢赃M去，但是我需要你保證，不會反應(yīng)過度，不要在里面搞破壞。”

    迦涅反問：“里面有什么會讓我反應(yīng)過度的東西？”

    阿洛斟酌著用詞：“你剛才看過伊蓮所有物的清單，不難判斷，她應(yīng)當(dāng)在亡靈魔法方面有些造詣。”

    她立刻明白了，神色頓時有些凝重。

    迦涅如臨大敵，阿洛反而忍不住說了一句俏皮話：“不用把臉繃那么緊，只是一些書和卷軸，沒有什么危險物品。”

    “有些知識只是接觸就足夠影響人的精神，”迦涅冷冷反駁，手上用力，到底還是把首飾盒奪了過去，“我進去看看。放心，不會放火燒掉它的?！?/br>
    迦涅擰動鑰匙，而后，不知何時，她忽然就不在車廂對側(cè)了。

    哪怕已經(jīng)聽她描述了一次早有心理準(zhǔn)備，阿洛還是不由心里一驚。

    如果一個人的意識也會眨眼，那么進入這書庫的人，仿佛就是利用意識眼簾那瞬息的閉合，趁機隱匿無蹤。而且只有在對方消失之后，旁觀者才會意識到自己原來剛才眨過眼。

    不可能只有空間魔法，這盒子上還有非常高明的、能夠cao縱人注意力的幻術(shù)。

    壁鐘的分針才移動過兩格，迦涅就再次出現(xiàn)了。她神色依然嚴(yán)肅，卻沒有剛才那么緊繃了。書庫里顯然沒有讓她感覺不舒服的魔法物品。

    “你準(zhǔn)備拿這東西怎么辦？”她直接問。

    “賣掉肯定是不可能了?！卑⒙蹇嘈Α?/br>
    把它交給幽隱教會？這種情況下，要解釋這盒子怎么會不小心跑進他的儲物袋……就有些麻煩了。如果試圖用這個當(dāng)籌碼，換取幽隱教會日后對十三塔衛(wèi)隊的容忍，處理不好反而容易給對方送把柄。畢竟法師自覺不觸碰亡靈魔法，引路人卻有驅(qū)除邪惡的名頭，內(nèi)部有大把亡靈魔法專家。

    捐贈給哪座學(xué)府或是家族賣個人情？解釋來源同樣會很麻煩，但更重要的是，會對這些知識有興趣的人，往往并不待見他。說不定到手之后，還會在遙遠的日后拿他持有亡靈魔法書籍的事攻訐他。

    哪種情況對他都風(fēng)險太大。阿洛很清楚，他在政治游戲中只是個新手。

    相較之下，把這盒子放在他身邊當(dāng)廢品擺件似乎最省事省心。

    “或許還可以從它身上追查到伊蓮購買漂流物的線索。先放在我這里，”他看著迦涅的表情，有些無奈地補充說道，“我不會趁機學(xué)習(xí)亡靈魔法。我有那個必要嗎？而且我對靈啊rou啊死亡之類的不感興趣?！?/br>
    “一個法師聲稱禁忌的知識毫無吸引力，”迦涅嗤笑，“你不覺得這太不可信了嗎？”

    “難道你覺得應(yīng)該毀掉它？”

    迦涅眸光閃了閃，沒有應(yīng)聲。

    傳火女士給予人類與靈性之海溝通的資質(zhì)，但那份力量也有代價——名為求知欲的詛咒。

    法師都是受到傳火女士眷顧之人，因此他們愈發(fā)難以抵抗祂那份饋贈附帶的價格。迦涅這樣正統(tǒng)到不能更正統(tǒng)的古典學(xué)派代表，也很難下定決心毀掉一座滿載著古老智慧的寶庫。

    賢者塔的大人物們更是不例外。所以禁忌的魔法只是遭到管理或是封存，并不曾真正從玻瑞亞消失。

    阿洛沉吟片刻后提議：“這樣吧，盒子和鑰匙都由我保管，但用你的名義封印，由律師見證。我會把它藏到你找不到的地方。如果真的需要使用，必須兩個人同時在場?！?/br>
    迦涅仔仔細細考慮了許久，沒能找到什么紕漏：“好。那么之后就直接回千塔城封印。”

    ※

    迦涅當(dāng)然不會讓阿洛踏足奧西尼宅邸，阿洛似乎也不打算讓她再進一次家門，臨時尋找場所總有走漏消息的風(fēng)險，于是對外足夠隱秘的封印地點就只剩下了一個。

    十三塔衛(wèi)隊據(jù)點。

    “好，我明白了?！崩渍J(rèn)真聽完迦涅和阿洛的要求，簡潔頷首，沒有詢問為什么，對等待封印的物品也沒有表露出絲毫好奇心，立刻著手開始準(zhǔn)備。

    他今天又是突然被阿洛叫過來幫忙的，身上的律師袍還沒來得及換掉。

    在隱藏內(nèi)心想法方面，雷無疑是一位專業(yè)的律師。他沒有參加迦涅之前的面談，用行動在人事之爭中堅定地站在了阿洛一邊。

    然而他剛才見到阿洛身邊的迦涅時，只沉默了一拍，就面色如常地和她問好，似乎并不在乎被排除在正式隊員之外。

    迦涅和雷寒暄的時候禁不住想，或許面對棘手的委托人，他也是這種表情。至少，那個會說“每個委托人都會說謊，區(qū)別只是謊言的嚴(yán)重性”這種刻薄律師笑話的雷·隆巴，他只存在于阿洛的印象里。

    想到這里，壓在迦涅肩頭的疲憊感更沉了些許。

    她不喜歡自己的這種反應(yīng)。哪怕它是不可控的。只是短暫地和誰并肩作戰(zhàn)了兩天，即便對方是阿洛，一些她原本已經(jīng)無動于衷的東西，忽然又能刺痛到她了。

    這讓她覺得自己軟弱。

    迦涅于是更加專注地盯著雷，饒有興致地觀察他的每一步動作。

    阿洛原本站在雷的身側(cè)，這時候冷不防抬頭看了她一眼。

    雷的個頭實在高大，他彎腰從隨身的律師皮質(zhì)公文袋里取出紙筆，陰影像小山一樣覆蓋了半張桌子。他一手就捏住了四五個玻璃小瓶子，里面都是顏色形態(tài)各異的魔法墨水。

    “封印可以打破，但契約更難找到漏洞。所以我現(xiàn)在準(zhǔn)備一份以這兩件物品為對象的契約?！?/br>
    他向上推了推律師袍寬大的袖子，健壯的肌rou立刻卡住了袖管。他隨即展平羊皮紙，熟練地在契約模版中填寫需要補充的信息：

    “為了保證契約的效力，這份契約會由五大元素精靈見證。具體的條款……只有奧西尼小姐有權(quán)利使用（包括但不限于打開）這件物品。契約的期限——”

    雷停筆抬起頭，沉默等待迦涅敲定細節(jié)。

    “這份契約會持續(xù)到我生命終結(jié)，或是我主動解除契約的那天?！卞饶麛嗟?。這是很常見的重大契約條件。

    雷看了一眼阿洛，見他沒有異議，便繼續(xù)低頭書寫。

    “最后，我需要您的一滴血，那之后契約就完成了?！?/br>
    迦涅摸出小刀，在拇指指腹上輕輕一劃。

    契約最下端的文字?jǐn)噭涌諝?，血珠?zhǔn)確地落到了署名的位置，沒有潑濺開，像一粒凝固的紅色水晶，乖乖地黏在了紙面上。

    它會一直在那里，直到契約失效的那一刻。

    契約簽訂完成，雷將羊皮紙仔細卷好封上，遞給迦涅。他作為律師的工作就到此結(jié)束了，他沒急著討要酬金，反而彬彬有禮地問：“二位離開了兩天，我聽說是去尋找露露的？”

    阿洛動身前肯定對隊員有所交代，雷知道他們?nèi)ジ嗜?zhèn)的目的，也在情理之中。

    人是阿洛放走的，迦涅雙手抱臂看向他。

    阿洛有一瞬顯得煩惱。但他隨即就下決心坦白：“露露她沒事，但暫時不會回來了?！?/br>
    聞言，雷淺棕色的眼睛明顯呆滯了一下。他的雙唇打開了，高大的身體有那么片刻像雪崩前的山峰，似乎在繃緊了震顫。

    但最后，雪塊沒有崩落，他只是沉穩(wěn)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br>
    “過幾天有空的時候，我們出去喝一杯?！卑⒙逄?，似乎想拍一拍雷的手臂，但最后不知道怎么放下了。

    “好，”雷回了一個微笑，下意識轉(zhuǎn)身往外走，而后突然想起來禮節(jié)問題，又轉(zhuǎn)回來對迦涅頷首致意，“那么我先告辭了。”

    雷踩著秋日早來的夕陽離開，腳步聲遠去、而后終于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