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十年相知,一朝斷劍
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廣陵城內(nèi)家家戶戶會在街巷間點燈祈福。一戶戶民房屋檐下懸著幾盞粗陋的油燈,燈芯在陶碗中微微搖曳,昏黃而溫暖,雖稀疏,卻連綴成點點星光,宛如一條細細的光帶,指引夜歸之人。 街角處,富戶門前插著幾根高聳的火把,燃燒時「噼啪」作響,偶有火星迸出,宛若微小的煙火,引得幾個孩童圍在旁邊嬉笑追逐。 遠處,城中高臺上,廣陵王正主持祭祀太一神的儀式。數(shù)十根火炬環(huán)繞祭壇,火勢熊熊,映紅半邊夜空?;鸸庀?,鼓聲陣陣,伴著敲擊銅器的清脆聲響,悠遠傳遍街巷。 祭禮結(jié)束,廣陵王本想尋傅融一道前往臨時市集散心,左右張望卻不見他的身影,正欲去尋找他,伍丹已笑著上前,拉住她的衣袖,央道:「樓主,與我和云雀、阿蟬一起去逛市集可好?」幾個女孩眼里滿是殷切期盼,廣陵王不忍拂她們意,便暫且放下尋傅融的念頭,隨她們同行。 市集設(shè)在窄窄的土路上,攤販用竹席或木板搭起簡陋攤位,擺著各式木作的小玩意。貨郎挑著擔子,賣著熱氣蒸騰的面團和香氣撲鼻的烤魚串。一旁賣泥哨的老者,孩子們圍著看他吹響小泥鴨。人群喧鬧交織,一路上,廣陵百姓多認得廣陵王,紛紛與她打招呼。 伍丹幾個女孩被攤上的貝殼串珠與小吊墜吸引,駐足挑選,議論不休。廣陵王的目光卻落在一處賣纓穗的攤位上。那些纓穗編得精巧結(jié)實,色彩雖簡單卻頗有韻味。她想起傅融那枚繡衣樓腰牌上系的纓穗已有些舊了,她不擅女工沒法給他做,便想挑一條新的給他換上。她細細端詳,挑來選去,卻猶豫不決。 攤主是個年輕貌美的女子,見廣陵王拿不定主意,笑著上前搭話:「殿下可是挑不到滿意的。小人家里還有幾條新編的穗子,今晨未及擺出。若殿下有意,小人這就回去取來?!?/br> 廣陵王不愿意打擾百姓做生意,便說不要緊,她從攤子上現(xiàn)有的選一個就好。 女子掩著嘴笑:「殿下是不是要挑給傅副官的?那自然要最好的。家里的纓穗有幾條帶紫色的,很襯傅副官平日那套官服。小人的家在附近不遠,來回不要一刻鐘,或者殿下亦可隨我同去,不必在此久等?!?/br> 女子主動提到傅副官,廣陵王也不驚訝。這幾年,廣陵百姓見廣陵王與傅副官形影不離,私下謠言紛傳兩人關(guān)系匪淺。廣陵王深知流言難禁,嘴長他人身上,索性不去理會。坊間傳聞由此愈演愈烈,有人說廣陵王早在內(nèi)廷時便與先帝劉辯及太仆令袁基過從甚密,回到廣陵,又跟傅副官起居如同夫妻。 廣陵百姓純樸熱情,廣陵王一向親民,便沒有拂女子的意思,轉(zhuǎn)頭見伍丹她們不知何時離開了串珠的攤子,在一旁玩投壺,玩得正在興頭上,廣陵王便沒有打擾她們,點頭應(yīng)允,隨著女子一起回去。 到了民戶,女子推開大門請廣陵王在廳堂等候,她進去取物。女子走向內(nèi)室時,步伐不像之前較為柔緩,反而有一股說不出的穩(wěn)健俐落。 廳堂不大,中央擺著一張方木桌,桌上粗陶壺微有缺口,幾只陶杯整齊迭放。 廣陵王環(huán)顧四周,忽聽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從屋外傳來。她轉(zhuǎn)頭一看,只見一團雪白的小毛球,興沖沖直奔她腳邊。 廣陵王一愣,心中頓時一暖,認出這正是繡衣樓的小狗飛云。她蹲下身,伸手撫了撫飛云柔軟的毛,笑道:「你這小家伙,怎么跑到這里來了?」飛云歡快地繞著她轉(zhuǎn)了兩圈,又跳起來舔她的手,尾巴搖得更歡了。廣陵王抱起飛云,讓它窩在自己懷里,心想這小東西平日總跟著傅融,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不知道傅融是不是在附近。 女子遲遲未從內(nèi)室出來,這時廣陵王卻聽到墻外好像有人說話的聲音,她示意飛云安靜,縮起身子,藏在墻后偷聽。 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阿懿,幾次傳信讓你回來主持大局,為何置之不理?」 「……我在這里的事情還沒有完成。」這聲音,廣陵王再熟悉不過,是傅融。 對方輕笑:「如何沒有完成?十年潛伏,如今大功告成,已經(jīng)是你回來展開下一步計畫的時候?!?/br> 傅融似乎在掙扎:「師父,我……」 對方卻拉沉了聲音:「阿懿,難道你對她動了真情?你不要忘了,司馬氏一族興衰,與里八華休戚與共。如今漢室衰微,里八華數(shù)百年來圖謀的大計,成敗與否,全在此刻。」 「你若喜歡她,待收拾了繡衣樓,留她一條命,收在身邊便是。」 傅融眼神迷茫,好像在對自己說話:「她不肯的,她那樣的人,寧死不屈?!?/br> 潛伏十年,她是他這十年唯一的軟肋……也是唯一的救贖。 廣陵王聽著兩人對話,心慢慢冷了下來。 一把刀悄悄抵在了廣陵王脖子上,是那個賣纓穗的女人:「你聽到了,廣陵王。從頭到尾,你不過是里八華的囊中之物,一個給我二哥暖床的女人?!?/br> 「若不是二哥喜歡你,我現(xiàn)在就可以要了你的命?!?/br> 「交出王印,跟我們回去。只要你能服侍好我二哥,待里八華滅了繡衣樓那日,或著還可以留幾個你心愛的小伙伴給你作伴解悶?!?/br> 廣陵王冷靜的說:「你倒是比你二哥更會打如意算盤。」她知道身后的女子一時半刻不會要自己性命,遂拍拍懷中的飛云,飛云會意,立刻大聲吠叫,吸引了屋外男人的注意。 傅融轉(zhuǎn)身一看,迎上廣陵王的雙眼,他眼中有著震驚與疑懼。 廣陵王看著傅融,淡淡說:「讓她放開我?!?/br> 傅融大聲斥責:「阿孚,你退下!」 司馬孚看向傅融,又看向被傅融稱作「師父」的男子,得到后者點頭示意,司馬孚嘖了一聲,收刀退后。 傅融大步走到廣陵王面前,急切地察看她的狀況:「你沒事吧?」仔細察看,確定她沒受傷,才松了一口氣。 廣陵王將飛云放在地上,起身凝視著傅融,兩人四目相對,勝過千言萬語。 站在他們身后的司馬孚語氣低沉,帶著壓抑的怒意:「二哥,你就為了這個女人,十年不歸家嗎?」 「你心中只剩小情小愛了嗎?你心中可還有天下百姓?你在繡衣樓臥底多年,不就是為了帶領(lǐng)里八華將來建立一個與腐敗漢室再無瓜葛的大業(yè)!」 「你怎么能為了一個女人,斷送家族幾百年的謀局???」 傅融看著廣陵王,對著司馬孚說:「阿孚,你先出去,我有話跟殿下說。」 廣陵王出聲打斷他:「不用?!顾竭^傅融看向門口身后,庭院外站著伍丹、云雀跟阿蟬。大概她離開市集太久,她們循線找來了,剛好聽到司馬孚揭穿傅融的真實身分,幾個女孩子臉上浮現(xiàn)震驚之色,闔不上嘴。 廣陵王看向傅融:「傅融,你回司馬家去吧,事已至此,繡衣樓容不下你?!?/br> 傅融慌了,他著急握住廣陵王的手:「不是你聽到的那樣,我可以解釋?!?/br> 「或許你可以解釋,我也可以聽,但天下其他人,聽不懂的。」 「你知道的,繡衣樓的背后是隱鳶閣,隱鳶閣跟里八華從前朝巫蠱之禍時起就勢不兩立,纏斗幾百年,不可能和解。」 「我父王死于里八華之手,我母妃跟兄長,因為里八華追殺在外逃難多年,我什至因此從未見過我母妃一面。」 「我們之間隔著國仇家恨。事已至此,念在多年情誼,我今天不殺你,但是繡衣樓也容不了你。傅融,你走吧?!?/br> 傅融不敢置信看著廣陵王,想找出蛛絲馬跡證明她說的不是真心話。他想過很多次今天的場景,他想過她憤怒、咒罵、哭泣、傷心的樣子,又或著深深的恨他,可是從來沒有想過她會這樣冷靜,好像她完全能理解他的難處,可是又容不下他。 看來,她早就知道了。 千言萬語,到頭來他只有一句:「你愛過我嗎?」他突然覺得嘴很干,心好像有千斤重,無止盡的下墜。 廣陵王勉強扯出一個微笑,過往的畫面在她腦海里紛飛而過。夜宴上她喝多了,他怕她冷,馬車上小心翼翼用披風嚴實裹住她;王府的屋頂上,他摟她在懷里,輕聲承諾他會一直在;今年除夕夜,他慎重其事吻她的額頭,他們低聲互道新年快樂…… 都說人死前,生前的事情會重新跑過一遍,當一段關(guān)系要結(jié)束了,是否也是如此。 有些血海深仇,連愛也無法跨過。 她眼里有淚水:「這不重要?!瓜乱豢蹋纬鏊g配劍,指著他的心,然后一刀砍在旁邊的柱子上,長劍應(yīng)聲而斷。 「從今以后,你我就如此劍?!?/br> 「你不許再踏進廣陵一步,否則我見一次,殺一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