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正因如此，國家大政便向資本產(chǎn)業(yè)傾斜，上有所好，下必從之，齊國百姓人人以置產(chǎn)致富為榮，由此便弱化了其余的內(nèi)容，例如軍事，例如國家信仰。

    而軍事，正是戎的意義之所在；信仰，正是祀的意義之所在，此謂酈壬臣口中的國之大事。

    國君的行政重心也應(yīng)當(dāng)圍繞大事展開，而不應(yīng)該偏移到其他方面去，此謂酈壬臣所說的凡不足以講大事者，則君王不舉。

    現(xiàn)在，齊王觀冬捕的意圖，不但不抑制黔首們置產(chǎn)致富的投機風(fēng)氣，反而要親身參與到相關(guān)的活動中去，這是百害而無一利的行為。

    作為經(jīng)驗豐富的國君，老齊王當(dāng)然聽得出酈壬臣這些話的弦外之音。

    他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由半躺改為坐起，宦侍悉心的攙扶他坐舒服了。他端詳著酈壬臣，思量片刻，聲音里染上一些嚴厲：酈生認為孤觀冬捕之行不足舉，那么何事可舉？孤愿詳聞之。

    酈壬臣抬眼飛速偷瞟了一眼御塌上的老齊王，見他雖然語氣嚴厲，但臉上未見慍色，依然憨態(tài)可掬，心想看來這齊王與坊間傳聞中說的差不多，大概是一位禮賢下士的好君王的，平日里，姜于也總這么夸贊自己的父王的。

    然而酈壬臣沒有瞧見的是，在她埋首的時候，齊王的眼神變得犀利，盡是滿滿的機關(guān)

    酈壬臣思考一會兒，道：舉國之事，應(yīng)行之以軌，王上將納民于軌者也，不軌而行，是為亂政，亂政則國敗。

    齊王點點頭，喔，請繼續(xù)，何為軌？

    這是齊王在問她具體的行政方略。

    酈壬臣接著道：至于軌者，其一，概春圍、夏耕、秋彌、冬祀，此皆民之本也；其二，又有三年而治兵，入旅而振，以訓(xùn)軍實，此皆戎之本也；其三，更以昭學(xué)問、明貴賤、辨等列、順幼□□威儀等為上，此皆正民心、誠民意、聚民力之舉也。蓋此數(shù)點，愿王上熟慮之。

    酈壬臣一口氣洋洋灑灑列出三條大方略，七條小諫言，且每一條都不是空話，都是可以拿出來詳細研制方針的策略。

    這可比稷下學(xué)宮里那些士人侃侃而談、大發(fā)議論的王霸之辯聽起來有用多了。

    一旁的酈淵也聽的心下震驚，他原先便覺得酈生之才遠在其他學(xué)宮士人之上，但未想到竟能才智敏捷到這般地步。酈壬臣的所思所言，水平不亞于任何一個齊國高級卿大夫。

    一席話畢，齊王不由撫掌大笑，喜道：酈生所言極是，令孤醍醐灌頂也！

    直到這時，齊王才意識到面前女子的不一般，酈壬臣短短幾段話，竟比稷下那幫群賢辯論還要精彩。他怎么早沒有發(fā)現(xiàn)淄城中還有這等人才呢？

    酈生如今幾歲了？齊王微笑著端詳她，同時心里轉(zhuǎn)著不為人知的念頭。

    酈壬臣規(guī)規(guī)矩矩答道：小人今歲年滿二十一。

    難怪齊王點點頭，原來是太年輕了啊，所以從前無人察覺。

    齊王深深看她一眼，道：孤有些累了，酈生且下去歇息吧。

    酈壬臣心中松了口氣，拜過之后，快步退出了梧殿，長舒一口氣，不知不覺背上已出了一層冷汗。

    她覺得今天有點不對勁。

    這齊王看起來性情豁達寬和、禮賢下士，一切似乎都順利極了，但酈壬臣心中卻有種渾身不自在的感覺?；爻搪飞希屑毣貞浟艘槐榕c老齊王對話的所有細節(jié)，越發(fā)覺得心里不踏實。同時也覺得可疑，齊王是怎么知道她的呢？

    酈壬臣回到家中，取銅錢和蓍草占卜了一卦，看到卜出的結(jié)果，她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明夷卦，游離之象，君子受厄，小人是非，日晦，月既，小兇【改編自《周易》卦辭】

    小人是非，哪來的小人？哪來的是非？兇在何處？

    酈壬臣思量了一會兒，前幾句倒是好解，意為分離、遭口舌是非之厄，后兩句卻不知什么意思，她暫時沒有去管它。

    自古而今，從未有人能完全解卦，能看出點征兆便足矣，人畢竟只是人而已，又非鬼神，怎么可能對未來的事了如指掌呢？

    酈壬臣翻出一卷《易》，翻了翻，想找找看有沒有別的解卦思路。古人云：《易》乃群經(jīng)之首，蘊育天地之理，君子不可不學(xué)。

    在這個時代，所有的讀書人、士大夫、謀士軍師，沒有不研讀《易》理的，因此士人或多或少都習(xí)得一點占卜求卦之法，急時用用，倒也方便。

    只不過這《易》書與其他學(xué)問稍有不同，其他的學(xué)問，只要勤奮，大體都能學(xué)懂個七七八八，但《易》學(xué)則不然，需要一點難得的悟性才悟的懂。

    酈壬臣手持一卷《易》書，一時忘了時間，思索半日，* 所獲匪淺，她慢慢放下竹簡，皺起的眉頭卻沒有放松。

    田姬，我總有種預(yù)感，或許我們七年來平靜的日子要有所改變了。

    酈壬臣讀書的時候，田姬從不來打擾她，此時聽她說話，便掀開竹簾走進來，看到酈壬臣的表情，田姬不放心的道：小主人，您說什么要變了？我們要如何變呢？

    不是主動求變。酈壬臣輕輕搖頭，喃喃道：只怕是被迫而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