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篇紈绔
第五十五章 午間。第一鍋。 客人只坐了個五六成,畢竟大中午、大熱天兒的,來吃涮rou的總不會太多。 一向不茍言笑的陸沉,聽罷玉城的遭遇,不禁啞然失笑,還得強行控制不好笑的那么大聲,憋的眼淚都出來了!嘴上卻不饒人:“沒想到啊沒想到,你這一輩子不吃虧的,居然栽在了一個小孩兒手里。。。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啊。。?!?/br> 玉城恨恨地哼了一聲,想起那一夜前后失守還不夠,居然還被人借了種去!簡直是虧到西安府了。。。奇恥大辱。。。 玉城從手上摘下了女王送的翡翠鐲子,拿給陸沉看,說道:“這是那小妖精送的,你幫我看看,值錢不?” 陸沉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又對著日光看,只見那帝王綠濃郁純正,色調不偏黃、不泛藍,陽光下泛起祖母綠般的深邃光澤;看形制外圓內平,厚重流暢;看種水純凈通透,光線穿透無阻,如蓄著一汪清泉。 陸沉研究了半晌才開口:“我對這東西研究的也不算很深,這么粗粗一看嘛。。。只怕老爺府上的鐲子都不及這個。。。” 玉城嚇了一跳,搶在手里也左看右看,對著陽光看,貪心地問道:“那這個得值多少錢?” 陸沉大概估算了一下:“這蘿迦國地處西南,毗鄰緬甸。。。想來這必是出自緬甸的頂級滇玉。。。進貢到宮中的玉料也不過如此了。。。這你要是拿到琉璃廠的話。。。少說。。。一千兩起吧。。。關鍵是這好東西只怕你拿著銀子都沒處買去。。?!?/br> 玉城驚的吐了吐舌頭,趕緊揣好塞到了懷里,不敢再戴了,嘴上嘟囔著說:“還算那小妖精有點良心。。?!?/br> 陸沉又哈哈一笑,譏諷道:“沒想到啊,到頭來還是你小子占了便宜啊!” 玉城翻了個白眼,切了一聲,看到陸沉帶了一個紫檀木的盒子來,便問說:“你今日又要孝敬什么好東西給我???” 陸沉拿起那個盒子——紫檀木胎,通體陰刻八仙過海紋,縫隙填著螺鈿與珊瑚碎屑,光照下如星河閃爍。 打開盒子,是一套光華璀璨的紅珊瑚首飾—— 主項鏈是由一百零八顆紅珊瑚圓珠串聯,顆顆花生粒大小;色如牛血凝脂,顆顆帶天然白芯,象征“赤心一點”。中央吊墜是一枚銅錢大小的珊瑚雕牡丹,花瓣層迭透雕,花心嵌南洋金珠,以極細金絲纏繞為蕊。 另外配的是鎏金累絲珊瑚蝶耳墜一對,整枝珊瑚彎制的手鐲一對,以及珊瑚點翠并蒂蓮如意簪一根。 珊瑚熾烈如血,點翠冷艷若冰,恰似雪地紅梅。玉城也是看的瞠目結舌,這一套也值老鼻子錢了吧? 陸沉呵呵一笑,說道:“這是人家孝敬老爺的,老爺看不上,讓我們隨意挑。。。我看到這個紅珊瑚的牡丹,想著襯你,便跟老爺討了。。?!?/br> “這么好的東西老爺都看不上?”玉城睜大了眼睛,沒見過世面一般。 陸沉切了一聲,不以為然地說:“家里一尺多高的珊瑚樹都有好幾株,最高的一株都過兩尺了!誰還會稀罕這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兒啊。。。不過這些都還不及當年嚴松被抄家的時候,搜出的一株三尺高珊瑚樹。。?!?/br> 玉城嘴上念著阿彌陀佛不住,果然有錢人的世界我們不懂!心下想著,如果有一日落了難,單靠今日這兩樣東西賣了,也足夠翻身了。。。 二人正說著話,忽見錢小掌柜披頭散發(fā)、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身上還有幾個清晰的鞋印,不用說都知道,出大事了! 錢小掌柜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出事了。。。店給人砸了。。。老周被抓走了。。?!?/br> 玉城騰地一下站起來,血往上涌,兩眼通紅,一副要拼命的樣子。。。隨即又冷靜下來,坐下了。 別的還好說,那陸沉一聽老周被抓了?一把抓住錢小掌柜的手,忙問道:“怎么回事?” “邊走邊說。。。”玉城平心靜氣下來,領頭走在了前面。 錢小掌柜小短腿使勁倒騰,要跟上玉城的大長腿步伐,一邊走一邊喘著大氣說道:“剛剛來了個客人,點了瀧海,就是瀧江的師弟,從揚州過來的,前面都好好的做了捏筋和修腳。。。后來就要用強。。。還把瀧海給弄出血了。。。結賬的時候。。。非說晦氣,不給錢不說。。。還給了瀧海一個耳光。。。老周就急了,把那客人給打了。。。剛好趕上了兵馬司路過巡邏的,就把老周給抓走了。。。后來人家說那客人是有點來頭的。。?!?/br> 玉城一聽有來頭?即刻就停住了腳步,惡狠狠地問道:“什么來頭?” 錢小掌柜冷不防剎住了腳步,差點撞到了玉城身上,磕磕巴巴地說:“說是開國功勛徐答老將軍的后人。。。定國公一脈的。。。名叫徐世禎的。。?!?/br> 玉城扭頭問了陸沉一句:“有這人?” 陸沉點了點頭,“確實有這么一號人兒。。。是京城出了名的紈绔子弟、花花公子。。。一般人都不敢惹。。。即便是我們的人,平時也都讓著三分。。?!?/br> 玉城哼了一聲,繼續(xù)往雅苑趕。 進了大門一看,傻眼了——正廳里的案幾被掀了、墻上的畫被撕了、所有陳列器具都碎在了地上,家具擺設也都東倒西歪,瀧日、瀧震、瀧江幾個人正一點點的收拾打掃,見到玉城來了,便停下了手上的活兒。 玉城問瀧日:“其他客人呢?” “都已經結賬走了。。?!?/br> “其它房間呢?” “還好。。。他們只是砸了這里。。。其它房間都無礙。。?!?/br> 玉城望著站在一角收拾的瀧海,雪白粉嫩的小臉兒上還有清晰的掌印,通紅、泛腫,兩眼通紅,明顯是剛剛哭過。。。 “你還好嗎?要不要去看大夫?” 瀧海此刻倒是堅強的很,捂著臉,沒事兒。 玉城叮囑了一句:“行了,你們別收拾了。。。萬一官府來人要看現場呢。。。都先回去吧。。。關門。。。歇業(yè)。。。” 說完,拉著瀧海的手進到了里間,錢小掌柜和陸沉跟在后面。 瀧海這才把剛才的事情說了一遍: 那徐公子起先是在一樓的“揚子江畔”房泡的私湯,同來的還有兩個家丁,后來徐公子便上了二樓的華山閣,安排的是瀧海推背、捏筋和修腳。過程中就是手腳不老實,完事了就要硬上。。。瀧海不敢拒絕便從了。。。完事了之后還嫌不夠,又用東西玩瀧海的后面。。。結果就弄出了血。。。說是一會兒還要去打牌,此刻見了紅晦氣的很,所以結賬的時候就不想給錢。。。錢小掌柜理論了幾句,抬腳就給錢小掌柜踹翻在地。。。那兩個家丁也開始打砸。。。 周渾出來制止,以一敵三,把那兩個家丁給打趴下了,那徐公子臉上就只挨了一拳。。。牙打掉了兩顆。。。再無其它傷了。。。 這一通折騰,就驚動了剛好路過門口的兵馬司的人,他們應該是都認識那徐公子的,所以一撥人帶著徐公子去驗傷,另一撥人就直接抓了周渾,此刻應該是已經移交順天府了。 玉城默默地聽完瀧海的陳述,使眼色讓陸沉和錢小掌柜出去,說道:“我看看你傷的如何。。?!?/br> 瀧海背過身去,脫了褲子。。。 玉城一看,眼淚都噴出來了——豐滿彈潤的屁股被掐的青一塊紫一塊的,蜜xue血淋淋的。。。 玉城喊了一聲“陸哥,進來看一眼!”,那陸沉進來看到了傷勢,皺起了眉頭,長長嘆了口氣。 “他是怎么弄成這樣的?” “他用的是扇子。。。捅的。。?!睘{海輕聲回答。 “這個狗東西!畜生!”玉城氣的滿臉通紅,隨即叫錢小掌柜先帶瀧海去就近的醫(yī)館處理傷口,必須留好醫(yī)館的就醫(yī)記錄和藥方子。 玉城盯著陸沉,吐出了三個字:“怎么說?” 陸沉嘆了口氣,慢悠悠說道:“這個徐世禎是現任定國公徐文璧的親侄子,要說是徐老將軍的后人,也確實沒錯!眼下他只是世襲了錦衣衛(wèi)千戶的虛銜,平日里縱情聲色、驕橫跋扈、目無法紀,仗著祖蔭橫行京城。生平最是貪花好色,卻又極愛附庸風雅。。。” “所以連你們也不敢惹?” 陸沉搖了搖頭,嘆道:“談不上敢不敢惹的問題。。。他徐家一個魏國公一個定國公,魏國公那邊眼下倒還有幾個擔任軍中要職,這定國公一脈嘛。。。算是廢了。。。都是些文職、虛職、閑職,也沒機會親自領兵打仗。。。老爺平時懶得跟他們計較,無非也是看著當初徐老將軍的幾分面子而已。。?!?/br> 玉城悶頭氣了一會兒,方才說道:“我平時沒打過官司,這老周被抓了去會怎樣?我們要不要打官司?還是要怎樣?” 陸沉習慣性地捻了捻尖尖泛青的下巴,說道:“老周此刻應該是被關在了順天府。。。不出三日,順天府會傳喚雙方的人上堂,也就是在順天府公堂公開審問,當事人雙方以及證人都需到場對質。像是咱們這種斗毆致輕傷的輕微案件,順天府就可以直接判決了,一般就是打些板子、賠些錢。。。只不過事情涉及到了徐家的人,可能會復雜一些。。?!?/br> “會用刑嗎?” 陸沉思忖了一下,說道:“也許會,但也不一定。。。反正是允許先對質和申辯的。。?!?/br> “那能把老周先撈出來么?” 陸沉低著頭,眼睛轉了又轉,半晌說道:“我去想辦法,可以辦個保候——就是由家屬或鋪保作擔保,暫時釋放出來候審的意思。。?!?/br> 玉城捏了捏陸沉的手,“那老周就麻煩你了。。。錢不是問題。。。老祖宗那邊嘛。。。估計他此刻人在宮里也顧不上,我自己想辦法,不給老祖宗添麻煩。。?!?/br> 陸沉站起了身,準備告辭,“老周的事兒包我身上。。。老祖宗那邊嘛。。。我先托人給他帶個消息吧。。。估計不用我?guī)В±缀筒鸥缒沁厬撘捕家呀涍f到了。。?!?/br> 玉城長長嘆了口氣——出來闖蕩這么多年,第一次惹上官非和權貴!當初決定進京的時候,就知道身處天子腳下,遲早會有這么一天的。。。如果是降臨在自己身上,多少還能斗一斗,可眼下被欺負的都是跟著自己的好兄弟。。。是可忍孰不可忍。。。兩眼通紅。。。卻又不能哭! 第五十六章 順天府大堂。 位于北京城中軸線東側,緊鄰貢院,衙門高闊,朱漆剝落,顯出一股威嚴與滄桑。 正堂高懸“明鏡高懸”匾額,金漆已有些斑駁,兩側立柱刻著“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下方黑檀木公案,上擺驚堂木、朱筆、令簽筒。兩側站著八名衙役,手持水火棍,分立左右,面無表情。一名老油子樣貌的刑名師爺,瞇眼捋須,隨事在側。 正坐堂上的,便是新任順天府尹鄒正卿,新科進士出身,原任山西知府,因“清廉剛正”被調任順天府尹,實則被朝中高官當槍使——人盡皆知,順天府尹是個比大理寺卿還難做的“燙手山芋”——管的是天子腳下,隨便一個案子、隨便一個人,都可能牽扯出權貴和高官。 只見那鄒府尹四十出頭,面容清瘦,眼下微青,看樣子是連日案牘勞形,三縷短須修剪整齊。頭戴烏紗,身穿正三品緋色官袍,腰間玉帶,但袍角有些皺褶——仿佛還不適應京城的繁文縟節(jié)一般。 大堂之外里三層外三層: 最內一層,站了二三十個年輕小伙子,或英俊、或秀美、或英武,穿著統一的素凈打扮——質地挺括的云紋緞,素白如雪,光照下隱現流水暗紋。腰間系素紗絳帶,結法為瀧水結,前垂兩縷,形如瀑布。領緣和袖口都以銀灰絲線繡出水波紋,遠看似素白,近觀則如細雨落池。左胸處繡“瀧”字,筆法神韻與門口金匾上的“瀧”字如出一轍。 只見他們各個面色沉重,不茍言笑。知道的人便紛紛一個一個去打量,靜態(tài)時如謫仙臨世,不染塵埃;動態(tài)時衣袂翻飛間,暗紋浮動,恍若一身素白裹著無聲的浪。這京城排名第一的男風館,果然是別有不同,小伙子們真帶勁! 再外面的五層,則是擠滿來看熱鬧的百姓,彼此間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說是京城出了名的紈绔、定國公家的徐公子,到了小唱館玩完了不但不給錢,還把人給打了,把店給砸了。。。據說徐公子那話兒啊,就只有小拇指大小。。。而且極不中用,連半盞茶的時間都撐不過。。。故而惱怒了。。。說的繪聲繪色,如親眼所見一般。 堂下右側跪著三個人——玉城、周渾和瀧海。 堂下左側坐著的,便是那個人們口中jiba又小又不中用的徐公子!人家都跪著,偏他坐著?光是他這仗勢欺人的架勢,就已經激起了一干人等的不忿。 只見那徐公子不過三十左右的年紀,生得倒算俊朗,但因常年縱欲,黑眼圈嚴重;膚色略顯蒼白,鼻梁高挺但嘴角常帶一絲輕蔑笑意。一雙眼睛狹長微挑,看人時總帶著三分譏誚,七分傲慢,尤其打量美人兒時目光輕浮露骨——此刻他眼中唯一的美人,便是對面低頭跪著的玉城,同樣一身雪白素凈打扮,頭上一根血玉髓的簪子格外耀眼。 其實案子并不難辦,雙方對質后,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 首先,徐公子說不滿意瀧海的服務,故而不愿付錢。而滿意不滿意是很主觀的事情,瀧海無法證明自己的服務讓人滿意,他唯一能證明的就是自己被徐公子打了,且被徐公子用扇子弄的血rou模糊,有醫(yī)館的證明。 其次,砸店的時候是徐公子先動的手,周渾屬于后發(fā)制人,打傷了兩個又打又砸的家丁,打掉了徐公子兩顆牙齒,都有醫(yī)館的證明??芍軠喿约簠s是安然無恙! 接下來為難的就只有這個鄒府尹了!他雖初來乍到,不知道徐公子過往的風流和惡名,但徐家、定國公的名聲,那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所以該怎么判呢? 新官上任,想的是要秉公執(zhí)法,但又不能引火燒身,畢竟徐家得罪不起。。。所以就必須得在律法框架內找平衡。 沉思之后,鄒府尹給出了自己的判決: 徐世禎毆打瀧海、砸店毀物,屬“以良欺賤”,按律應杖六十,但念在屬于“酒后滋事”,判徐世禎賠銀五十兩給瀧海,并賠償砸店所造成的的財物損失,再罰閉門思過十日。 周渾毆打徐世禎致掉牙,屬“毆傷勛貴”,按律應絞刑,但念在純屬自衛(wèi),可輕判減罪——判杖一百,流三千里,允許“贖刑”,即交銀二百兩抵罪。 瀧陽雅筑,明面上是湯泉浴池,背后卻是做著男風館的生意,斥責“傷風敗俗”,罰銀一百兩,勒令停業(yè)整頓一個月。 表面上看全部依法依規(guī),既權衡了各方勢力,處罰時又是重拿輕放,給雙方都留了面子、留了后路,讓雙方都能“花錢消災”,避免死磕。官場生存之道,盡在于此。 同時照顧了案情和人情,鄒府尹此刻能想到這么好的處理方案,長長出了一口氣。 判決一出,堂下圍觀者嘩聲一片、暗流涌動。 有低聲咒罵的,有搖頭冷笑的,有破口大罵的,當然也有麻木不出聲的。 明白人:“這官兒也算盡力了,換別人早把周渾打死了!” 憤世者:“天下烏鴉一般黑,裝什么青天大老爺!只盼天收!” 所謂的京城的“公道”,從來不在公堂之上,而在人前人后的唾沫星子里。 徐公子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極輕蔑的切了一聲,從懷中掏出了一沓銀票,沖著身后的家丁使了個眼色,那家丁接了銀票便摔到了玉城的眼前。 玉城從始至終都不曾抬頭,只是低頭順眼,默默聽著。眼見得徐家人欺人太甚,摔了銀票在眼前,冷笑了一聲,抬頭說話:“青天大老爺判決,小人絕無二話,定當遵命!” 說著,玉城站起身,從懷中也掏了一沓銀票,雙手遞給了近處的衙役。 耳聽得人群中又是一片嘩然,有人驚嘆玉城的俊美之姿,也有人同情玉城的委曲求全。連那內圈的自家的小伙子們也都竊竊私語嘀咕了起來,老板平時口口聲聲說不虧待自家人,可眼下就受了這個窩囊氣了? 玉城接著又說道:“我家的人打了徐公子,自當賠償,小人也無二話,只是徐公子給的銀子,小人不敢收。。?!?/br> 鄒府尹原本都以為可以結案了,沒成想眼前這漂亮的小伙子居然又節(jié)外生枝了?開口問道:“為何不敢收?” 玉城聲音不大,但卻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我家的孩子盡心服侍卻又平白受辱,被徐公子傷的血rou模糊,區(qū)區(qū)五十兩,難道就是徐公子的良心的價錢?另外,徐公子打砸了我的店,尋常的家具擺設我便也不同他計較了,只是有一樣——”說著話,玉城舉起了一只手。 人群中分出了兩個人來,是瀧日和瀧震,共同舉了一塊金匾出來,上面工工整整、蒼勁有力的四個楷書大字:瀧陽雅筑。 玉城接著說道:“小人獨自一人來京城闖蕩,這其中的苦和難就不說了,幸得家中長輩送了我一塊匾,助我開店。。。小人把這匾看的比我的命還重要,不成想也被徐公子給砸了!請問大人,小人的命該值多少銀兩?” 說話間,玉城站起身,一手指著那金匾給眾人細看,果然被不知是茶杯還是硯臺什么的,污了匾上的字,還破碎了陽刻字上的一個角。 玉城說話間另一手拔出了頭上血紅的簪子抵在自己的喉嚨之上,恨恨地說道:“如若徐公子今日不給我一個滿意的交代,反正連小人的招牌都砸了,也不差小人這一條賤命了。。?!?/br> 這明顯是覺得事情不夠大,非要再鬧大點?。?/br> 堂下簡直是開了鍋了,瀧日瀧震他們想要上來拉住玉城,奪下那簪子,卻見玉城眼神冷漠堅定,便誰也不敢動。 那鄒府尹初初聽到玉城說起獨自一人來京城闖蕩,又苦又難的話,還頗有幾分感同身受,可眼見著這孩子就拿出簪子以死相逼了,也趕忙站起身來,伸手示意不要沖動:“一塊匾而已,砸了就再做一塊便是。。。何苦要。。?!?/br> 話還沒說完,就見那身邊老油子樣貌的刑名師爺急的又吹胡子又瞪眼,拼命阻止的樣子,鄒府尹反倒心里沒了底,又坐了下來。 那徐公子見到這一出兒,覺得一出好戲才剛剛開始,反而一下子如猴子般蹦到了椅子上,調笑道:“不就是塊破匾嗎?老子砸便砸了,我就不信你今兒個敢死在這兒!來來來。。。讓爺我開開眼。。。” 堂上堂下亂成一片,只見那師爺湊到了鄒府尹的耳邊,嘀咕了幾句。。。 鄒府尹的面色忽明忽暗,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方才晃過神來,用力拍了幾下驚堂木,肅靜!肅靜! 玉城冷冰冰盯著徐公子,眼睛恨不能放出飛劍來。 鄒府尹示意玉城把簪子放下再說話,玉城也算給面子,把簪子插回了頭上,重新又恭順地跪在了地上。 鄒府尹小心謹慎地問道:“那你是打算要多少銀子?” “這是小人的命,無法用要銀子衡量。。?!?/br> “那你要什么?”鄒府尹和徐公子幾乎異口同聲地問出了聲。 玉城頭也不抬,依然還是低眉順眼地輕輕飄出幾個字:“我要他留下一只手。。?!?/br> 第五十七章 聲音不大,但寂靜之中所有人都聽清了。區(qū)區(qū)幾個字,就仿佛幾滴水迸進了滾沸的油鍋,堂上堂下嘩然一片,爆炸了一般。。。 連一直被玉城叮囑不允許開口說話的周渾,以及站在人群中的陸沉聽了,也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 鄒府尹頭皮發(fā)麻,冷汗都出來了。。。這原本就是個不入流的街邊打架斗毆案,哪怕涉及功勛權貴之后,基本上在順天府也就可以解決了。可一旦有人血濺公堂,哪怕只是個平民,把命搭在這了、又或者是功勛權貴之后把手剁了,這案件的性質可就大變了呀!往小了說得上到刑部,再厲害點的就要三法司介入了呀! 無論是不是這個如花似玉的小哥哥口出狂言、信口胡謅,鄒府尹那顆京官難做的心都跳的亂了節(jié)拍,眼角余光掃了下師爺,師爺擠了擠眼睛,示意先撤! 鄒府尹回過神來,用力拍了幾下驚堂木,大聲嚇道:“此案疑點眾多,需繼續(xù)搜集證據,擇日再審!退堂。。。” 說完,一干順天府人等即刻撤離,頭也不回。 油鍋般的百姓也嘩啦一聲,潮水般散了。倒是有那無遮攔的人說了不中聽的話:“說到底還不都是官官相護四個字嘍!現在就看誰背后的官兒更大罷了。。?!?/br> 人群散去后,一個黑衣人卻依然站立不動,格外顯眼——大白天的身穿黑綢飛魚服,腰間懸鐵牌;一雙鷹目冷如寒鐵,審視著堂下的眾人,默不出聲??刹痪褪悄亲屛奈浒俟俾勶L喪膽、半夜里想起都會睡不著覺的正五品掌刑千戶小雷嘍! 玉城與小雷眼睛對視了一下,微微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對著徐公子冷冷留下了一句話: “今日這匾就留給徐公子了,想砸便砸,小人這條賤命想取也可以隨時來??!” 說完,便領著自家那二三十個小伙子揚長而去了! 今日無論審判結果如何,瀧陽雅筑這個名頭算是在京城里炸了雷了!尤其當這二、三十名年輕俊美的白衣男子,自順天府魚貫而出、招搖過市,真可謂是素雪驚鴻,暗浪卷街,任你有心無心、有錢沒錢,哪個能不多看一眼,多打聽一句! 堂上此刻就只剩下了目瞪口呆的徐公子及家丁,以及冷冰冰、無表情的小雷了。小雷知道徐公子看到自己了,哼了一聲,便也扭身揚長而去。 徐公子雖然沖動、跋扈,但卻不傻—— 他可能不認識順天府尹,可能不認識匾上的字,但絕對不可能不認識小雷!別說他身上世襲的只是個錦衣衛(wèi)千戶的虛銜,今日哪怕是正三品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本人來了,見到只是正五品的小雷,也得忌憚三分行個禮。 徐公子不由得心內苦海翻涌,兩腿發(fā)軟站不起身來,今日這是捅了馬蜂窩了呀!誰知道這個美貌如小娘子一般的人兒,背后居然有東廠的庇佑呢! 徐公子又在那極力回想——當日為什么要砸匾啊。。。其實當時也沒說刻意要砸那個匾。。。只是順手、隨手打打砸砸、紅了眼而已,可能只是不小心碰到了。。??扇缃裨挾颊f去了。。。想抵賴也賴不掉的了。。。那這匾是留在這還是抬回去? 玉城這邊兒,被家中揚眉吐氣的小伙子們簇擁著一路回到了雅筑,這份膽識和氣魄,這份排場和陣仗,眾人無有不服! 陸沉也尾隨了回來,問道:“看到小雷了?” 玉城嗯了一聲,“應該是老祖宗派過來給我撐場面的吧!” 陸沉點了點頭,“這事兒到了這個份上,剁手就算了吧。。。你的氣也出了。。。賠點銀子。。。好歹還是給他徐家留點面子。。。” 玉城微微一笑:“那是當然!我要他那臟手有個屁用?不過就是給他個教訓。。。順便也警告一下其他人。。。這買賣你可以看不起,但人可不是好欺負的!” 陸沉哈哈一笑,說道:“我就知道你是個不肯吃虧的。。。今日你們這群人呼啦啦地游街一般,只怕以后你們的生意更是要忙不過來嘍!” 玉城也笑著切了一聲,替我謝謝老祖宗,孫兒沒有給老祖宗丟臉! 徐公子那邊兒,回到府上,挨了一頓好打! 徐公子的伯父定國公徐文璧,本事沒多大,但官場中見風使舵的眼力見兒卻還是極好的!他自己,本人,就曾親自去過瀧陽雅筑幫襯過!倒不是圖那英俊健碩的小伙子,單單就是為了捧張公公的場,朝中誰人不知那匾是出自書法大家張公公的手筆?結果就是自己這個殺千刀的親侄子不開眼,硬生生給砸了!還居然敢在公堂之上大放厥詞,唯恐人家不知道? 第二日,徐公子便捧著大大小小的禮盒,低三下四、做小伏低地上門致歉了。 當然,玉城也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客客氣氣、笑呵呵地陪著徐公子來到了順天府,找到了鄒府尹,說是二人私下調解,已經沒事了! 具體怎么個調解法呢? 首先,瀧海受傷、徐公子掉牙,二人算是扯平了,互不追究。瀧海遭受的那個耳光,也在徐公子主動積極的請求下,被瀧海輕飄飄地還回去了。 其次,所有損壞的財物,徐公子都按原價賠償,玉城出示了賬本,絕不多要一文錢!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重修停業(yè)期間的損失,就以徐公子連續(xù)包場三日的方法抵算——也就是重裝開業(yè)之后的頭三天,一向大手筆的徐公子包場了!隨他邀請什么親朋好友也好,狐朋狗友也好,除了客人私下加項的、采購的費用自付之外,其余的徐公子全包了。。。 大家各讓一步,就算是不打不相識吧! 重開之日,陸沉帶來了張公公的賀禮,以及三條“口諭”—— 第一條:為了這種人、這種事兒以死相逼,不值當的!平白的輕賤了自己的性命,以后遇事時多想想,有沒有更好的辦法! 玉城連連點頭稱是,并保證下不為例。 第二條:滿世界散布徐公子jiba小又不中用的謠言,使得徐公子成為全城的笑柄,這對于一個紈绔浪蕩子來說,與敗壞一個清白女子的名節(jié)有何區(qū)別?雖有效,卻下作!還有沒有更好的辦法? 玉城撅了撅嘴,嘀咕道:“我這不也就是想造造勢,吸引更多百姓來現場監(jiān)督審案嘛!那最有效的辦法,可不就是這種腥膻的花邊兒新聞嘍。。。” 第三條:雅筑的生意雖好,但畢竟也是個上不得臺面兒的勾當!要想不被人欺負,再想想有沒有其它生意可做? 這一條,玉城萬分誠懇地、虛心地接受了。老祖宗手把手教授玉城為人處事的道理,就像教導自己的親孫子一樣,玉城不由得眼圈兒一紅,想起了當初也曾對自己呵護備至的祖父祖母。 再打開張公公的賀禮,依然是一幅字,寫的是唐代詩人李喬的一首《瀧》: 嶺外飛電明, 夜來前山雨。 疾流翻石壁, 噴薄上林莽。 全詩無一句直寫“瀧”字,卻處處捕捉到了瀧的魂魄和男性的陽剛情趣。落款處依然沒寫名字,但蓋了個私章。細看那章上的字——金成? 陸沉點了點頭,這可不就是老爺的名諱? 原來這“金成”合在一起,就是張鋮的鋮字! 玉城喜的看了一遍又一遍,真好!真好! 話說到老祖宗的第三條口諭,玉城便問陸沉,老祖宗可有什么好的生意介紹嗎? 陸沉趕緊搖了搖頭,老爺忙的腳不沾地,哪里管的了這許多? “那。。。老祖宗最近忙的事情里邊,有沒有哪件事是跟做生意相關的。。?!?/br> 陸沉撓了撓頭,想了半天,忽然想起來:“最近才哥經常來找老爺說事兒,是關于要在大同、宣府、山西等地開通互市的事兒,說是可以通過開設邊境貿易來緩和與蒙古各部的沖突。。。 話說這么多年,兩邊兒打來打去的,主要是因為蒙古人除了草原之外,沒有其它的謀生手段,極度依賴我們這邊的糧食、布匹、鐵器等物資。春夏還好,靠天吃飯、有牛有羊,可一旦入了冬就沒辦法活了。。。所以他們才會一到秋冬就尋思著過來打、過來搶!而我們這邊其實也需要他們的馬匹和毛皮。如果互市開了,解決了雙方的需求,也算是互惠互利吧!這事兒李將軍也知道的。。?!?/br> “那為什么是才哥老來找老祖宗說事兒呢?” “因為這事兒,主要歸他們市舶司管啊。。。正對口。。。” 玉城聞聽此言,仿佛入定了一般,沉思了許久。陸沉也不敢打斷,怕是驚了玉城的思緒。直到玉城自己醒過來了,問道:“老爺下次回府休沐的時候,千萬千萬記得通知我!我有一計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