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夏想起今天梁大成的模樣，他的眼神是冰冷防備的，從頭到腳像覆著一層多刺的硬殼，可是那雙混沌的眼睛里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來的恐懼，總是能在一瞬間打破他筑造出來的堅硬壁壘，將他徹底擊潰。

    辛夏低下頭喃喃，“我還是覺得梁大成身上的變化有些反常。”

    “那就去找一找他反常的根源，”倪殊靠著酒柜翻手機(jī)，“青山精神病院，這種地方出事不會少的，我記得以前有病人跳樓，咱們的記者是第一個趕去報道的，后來他們院長托了關(guān)系找到我家老爺子才把新聞壓下來?！?/br>
    他劃拉屏幕的手指頓住，眼睛一亮，“幸虧我還保留著院長的聯(lián)系方式，這次可以讓他還上以前欠的人情債了?！?/br>
    ***

    一只灰綠色的鴿子慢條斯理地在窗戶的鐵絲網(wǎng)外面踱步，黑豆似的眼睛不時朝里內(nèi)觀望，像是在審視那三個坐在沙發(fā)上聊天的人。

    它也覺察出了這三個人和它在這間大樓里常見的其他人不同，他們對它沒有什么興趣，不會與它對話，不會朝它笑，更不會盯住它的眼睛，試圖讀懂它腦袋里上下起伏的電波。

    “現(xiàn)在醫(yī)生的辦公室也要安裝防護(hù)網(wǎng)了？”倪殊看了一眼窗臺，笑了笑，問對面坐著的許院長。

    許院長是個五十出頭的中年人，剛脫下白大褂，內(nèi)里著一件深灰色羊毛衫，領(lǐng)口被汗?jié)n腌得泛白。

    “沒辦法，就這樣還防不勝防呢，短則十天半月，最長也長不過半年，總是要出上幾件事，這工作簡直不是人干的，”說完他起身給倪殊讓了根煙，看到他眼中的疑惑，咧嘴笑了一笑，瘦長的臉上掀起幾道深刻的紋路，“沒關(guān)系，這十幾平方的屋子，我還是做得了主的。辛記者，你也喝茶，說了半天話，口干舌燥了吧?！?/br>
    辛夏笑著點頭喝茶，目光停留在左前方的那張辦公桌上。桌子上放著厚厚的一摞病歷袋，土黃色的，堆疊起來像一個土包。

    她記得自己第一次來找梁大成的時候，他的桌上也放著這樣的一摞紙袋，擋住了后面那個瘦小精干的身影。她當(dāng)時以為辦公室沒人，拘謹(jǐn)?shù)刈叩睫k公桌對面坐下，直到看到兩束清冷卻不乏溫和的目光從病歷袋后面探出來，才像觸電了似的，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小姑娘，不要怕，這里是醫(yī)院，不是西游記里的獅駝嶺?！?/br>
    梁大成舒展眉心，從窗簾后的陰影中站起了身。

    第五十七章 犄角

    窗臺上的鴿子終于覺察出屋內(nèi)的三人不會和自己產(chǎn)生任何交集，拍一拍發(fā)僵的翅膀，飛入布滿陰霾的天空。

    今年的第一場雪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飄了下來。

    辛夏看著晶亮的雪粒接二連三撲向被鐵絲網(wǎng)籠住的玻璃，心里好像也沁入了抹涼意，絲絲入骨。

    “我是在十五年前調(diào)到青山醫(yī)院的，當(dāng)時梁副院長已經(jīng)到了快退休的年齡，所以我與他共事的時間并不長。不過我認(rèn)識醫(yī)院里的一些老人，有幾個和梁大成當(dāng)了一輩子的同事，對他的事情還是很清楚的?！?/br>
    許院長的話把辛夏從沉思中拉出來，她看著他，“您指的是什么事？”

    許院長指指自己的脖子，“那兩道疤的來歷?！?/br>
    辛夏皺皺眉，“我記得它是一個發(fā)狂的病人抓出來的，不過這種事在精神病院里應(yīng)該算不上什么奇聞吧。”

    許院長癟嘴笑笑，“算不上，可是那個病人死了，這就不常見了。”

    辛夏眼睛發(fā)亮，“那天發(fā)生了什么？”

    “那是個單人單間的病人，患有重度精神分裂，偏執(zhí)，妄想，亢進(jìn)，整間醫(yī)院，除了梁大成沒有人能接近他，或者說，沒有人愿意接近他。梁大成這個人，對病人是很有耐心的，這種耐心大概率是出于好奇。”他看著前面兩張寫滿疑惑的臉一笑，“沒錯，就是好奇。雖然我和他共事的時間不長，但我能看出來，他對精神病人的世界很感興趣，是那種出于研究的真正的興趣，不摻雜一點鄙夷和惡意?！?/br>
    “那是將近四十年前的事了。當(dāng)天那名重度精神病患趁護(hù)士來打針的時候從病房里逃了出去，因為他本身危險性很大，所以當(dāng)時全院的醫(yī)護(hù)都出動去尋找他。后來還是梁副院長在二樓樓梯拐角處找到了他，據(jù)說他當(dāng)時蜷在地上，用指甲在墻上摳出了一幅畫?！?/br>
    倪殊心里一動，朝前俯了俯身子，“畫畫？”

    許院長輕哼一聲，“倪總，你可不要看不起這些病人，‘天才和精神病只有一線之隔’，這句話并不是夸張。我們院的病人，有些有很高的藝術(shù)天賦，有些具備驚人的計算能力，這都是常人所難以企及的。而這位病患，他當(dāng)年差兩分就能考上央美，可也就是這兩分，把他從天堂上推向了地獄的泥潭?！?/br>
    倪殊笑笑，“您誤會了，我只是想知道他畫的是什么?！?/br>
    許院長砸吧了下嘴，“一個孕婦，確切地說，是一個正在分娩的孕婦。哦，這畫兒現(xiàn)在還能看見，就在二樓的樓梯拐角，當(dāng)時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沒有涂抹掉，所以就保留了下來?！?/br>
    他說著喝了口茶，繼續(xù)剛才的話題，“那位病人看到了梁副院長就要逃，可是他當(dāng)時太慌張了，一不小心竟然從樓梯上跌了下來，磕到了腦袋，還沒來得及送到搶救室，人就沒了?！?/br>
    “梁副院長脖子上的傷疤就是在那時留下的。掉下去那一刻，病人本能地想抓住什么，可是只在他的主治醫(yī)生身上留下了兩條永久的瘡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