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和選了處位置較邊緣些的，盛樰盈將她帶到院門口，轉(zhuǎn)頭把鑰匙并一張寸長紙鶴一齊遞予她，口中道：“好了，你就在此住下吧！若有何事，將這紙鶴放出便可尋我。我還有事要辦，先走了！”

    寧和忙接過來，拱手道：“盛姑娘慢走，今日實在多有勞煩，謝過姑娘?！?/br>
    盛樰盈朝她笑了一笑，又將那拂塵一拋，往上一踏，轉(zhuǎn)眼便不見了蹤影。

    目送她走遠(yuǎn)，寧和便合上院門，朝屋中走去。

    這院子金頂紅墻，大體瞧著與凡間也無甚不同。有正房一間，耳房兩間，馬棚一間，無有灶房。另還多了間放有香案與蒲團(tuán)的暗室，想是供所住之人冥想打坐所用。

    寧和大致看完一圈，發(fā)現(xiàn)正房中衣袍被褥一應(yīng)齊全，便取了身衣服拿著，出門去了。

    兩個月了，她如今好不容易從洞里出來，當(dāng)務(wù)之急自是趕緊尋個地方沐浴清洗，相比之下連飯食都可靠后了。

    ……

    清晨，寅時剛過，天光還未亮，只聽得門扉吱呀輕響，一道人影從門中閃出，快步穿過外頭巷道，朝著遠(yuǎn)方綠樹掩映的山坡上走去。

    此人身形纖瘦，一身利落玄衣，手上提一把三尺鐵劍，一路穿過幾片樹林，來到處空曠山崖下，將劍一舉，便就地練了起來。

    勁風(fēng)卷葉，只見雪亮長劍劈挪橫轉(zhuǎn)，探身回轉(zhuǎn)間輕靈熟稔，練達(dá)如風(fēng)。劍鋒交錯間，將那使劍之人一雙黑白眼眸映得剔透分明，正是寧和。

    一個時辰轉(zhuǎn)瞬而逝，天邊紅日初升之時，寧和便停了下來，將劍往旁一放，擦了擦汗?jié)竦聂W角，面朝日出方向盤腿坐了下來。

    今日已是寧和在青云山主峰下住的第七日。從第二日尋到這處空地之時起，她便每日早晚都來此練劍。練夠一個時辰，便打坐調(diào)息一陣。

    前些日子穆山衡來了一趟，說奉師父之命，給她送本蒙書來。寧和謝過后將書翻開一看，發(fā)現(xiàn)里頭寫的乃是修行之人的“觀靈養(yǎng)氣之法”。

    書中說，人之初入修行之門，需得先觀靈。所謂觀靈，即觀日月之靈、山川之靈、草木之靈、江濤之靈……若得以將所觀萬物之靈納入己身，即可于體內(nèi)蘊(yùn)生內(nèi)府。內(nèi)府生，則仙途始。

    觀靈之后，便是養(yǎng)氣。所謂養(yǎng)氣，即將所觀之靈納入內(nèi)府之中蓄養(yǎng)，是為靈氣。修者以所養(yǎng)靈氣不斷洗滌自身，直到徹底將一身塵濁洗去，即可化氣成丹，從此脫離rou體凡胎之境。而修者一應(yīng)術(shù)法手段，也都需憑借體內(nèi)所養(yǎng)靈氣方能施展。

    寧和將此書細(xì)細(xì)讀過一遍，想起金煌真人曾說自己為“天生內(nèi)府”，便試著依照書中所寫，盤坐凝神以嘗試觀靈。書中說，日月乃天地萬靈之首，靈氣最盛，也是最易觀想之物。于是寧和便于每日日升月出之時尋一空曠處，各打坐一個時辰。初時不見什么效果，幾日過去，便隱隱有了感覺。

    像是有某種細(xì)細(xì)的、微弱的氣流緩緩從腹中升起，與她招出那柄時靈時不靈的心劍之時略有相似之處，具體感覺卻又有不同。劍氣生于胸中，是升騰的、勃勃欲發(fā)的；而靈氣生于丹腹，雖微弱，卻溫和純凈，所過之處卻有如春風(fēng)逢柳，通泰舒適不已。

    寧和這些日以來，除了吃飯看書之外，便是打坐練劍，一刻也不曾懈怠。只因她覺得自己每日吃住皆在金虛派中，所看之書是從金虛派的書室中所借，所學(xué)得的修行之法也是金虛派所授，乃至手中的那柄鐵劍都是從金虛派事務(wù)堂里領(lǐng)來的……所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她拿了金虛派這么多東西，到時若不能助他們奪得那寶珠，豈不是太也說不過去？

    這叫寧和覺得身上擔(dān)子重了起來，于是每日越發(fā)勤學(xué)苦練，叫有回拖著傷體來找她說話的叔寶看得瞠目結(jié)舌，坐立難安之下不得不也跟著打坐了一個多時辰，最后十分喪氣地走了，再沒來過。

    太陽升高了，寧和便停下打坐，起身繼續(xù)練劍。一直練到日上中天，覺出腹中空空難忍，才將劍收起朝山下走去。

    她先去了膳堂，然后又往沐浴，隨后才往所居院落走去。剛走近，卻發(fā)現(xiàn)自己院子門口站了個人。是個女子，背對這方而立，身量高挑，穿著身火紅勁裝，長發(fā)高束，背上背了把兩柄極為惹眼的大劍。說惹眼，是因那劍一柄極寬，比那女子整個背脊都要寬；一柄極長，劍尖直垂到她小腿處。兩把劍交叉著插在一方寬大的深褐色皮鞘之中，而那皮鞘，則綁在這女子的腰上。

    寧和打量幾眼，發(fā)覺自己并不認(rèn)得此人，不由停住腳步，有些疑惑地出聲問道：“你是？”

    那女子回過頭來，看著她，道：“寧和？”

    她轉(zhuǎn)過來，寧和便看清了她的長相：眉極濃，飛揚(yáng)入鬢。唇極淡，臉頰瘦削而雙目細(xì)長，目中凌厲有神，身姿筆挺，整個人氣勢極強(qiáng)，觀之有若一把出鞘之刃。同樣的紅色，穿在沈媞微身上是瑰美而艷麗的，而穿在此人身上，卻只讓人想到刀上的血。

    “正是在下。”寧和答點點頭，“敢問姑娘是？”

    那紅衣女子道：“祁熹追?！?/br>
    第三十章

    “

    ………”寧和愣住了。

    祁熹追看著她, 說：“你認(rèn)識我?！?/br>
    “是……”寧和有些遲疑地道，“我曾，曾聽人提起過姑娘?！?/br>
    她有些不知該如何接這話, 也不知這位祁姑娘今日是為何而來。貿(mào)然提起周兄肯定不太合適, 或者, 可以說盛樰盈姑娘？

    還沒等寧和尋出個妥帖些的說法，就見祁熹追朝自己走了過來。

    她走起路來極快, 步子邁得很大，背后雙劍卻紋絲不動，十幾步的距離，轉(zhuǎn)眼間就到了近前。

    寧和這會兒剛沐浴完出來，發(fā)梢還帶點水汽，身上裹著的是件溫泉處特供的月白大袖外衫，左手拎著裝衣服的布包，右手則抓著那柄鐵劍。

    就見祁熹追站定，上下打量她兩眼，目光落在了她的右手處，問道：“你使劍？”

    寧和愣了一下, 低頭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回道：“是, 近日剛學(xué)?！?/br>
    祁熹追眉峰微皺, 道：“這劍不好?！?/br>
    “……”寧和張了張口, 想說其實使著還行，頓了頓又改為道：“我如今不過初學(xué)，這劍已是夠用了?！?/br>
    祁熹追說：“罷了, 你就用這劍，進(jìn)來使與我看看?！?/br>
    說罷, 她就往院門口一站，望著寧和，一副等她開門的模樣。

    寧和：“………”

    寧和過去將門打開，猶豫了又猶豫，還是道：“不知祁姑娘今日前來所為何事？這劍我才剛學(xué)了有幾日，不過能使個一招半式，實在也無甚可看的?！?/br>
    祁熹追說：“你會一招半式，那就使一招半式。”

    她這話聽來有些無禮，何況還是就這么貿(mào)然的找上門來，張口就要人使劍來看。但寧和自從聽聞她與周兄之事以后，如今見了她，雖說事情說來與她自己其實也沒什么關(guān)系，心頭卻總莫名覺得有幾分虧欠。

    于是寧和遲疑片刻，到底是將手中布包放下，又將頭發(fā)挽了挽，依言提起劍在這院中空地上舞了起來。

    一時間院中衣衫劍影，只聞風(fēng)聲陣陣。

    寧和使的是從那本《太一劍錄》中看來的一套劍式。此書之中共有劍式三套，分別為“天地式”、“陰陽式”、“四時式”。話說：“必本于太一，分而為天地，轉(zhuǎn)而為陰陽，變而為四時”。

    寧和練了有幾日，將天地式練得還算流暢了，后面那二式則還未能上手。

    于是她便給祁熹追耍了一遍這第一的天地式。其中動作不算復(fù)雜，一套使完也就半刻鐘功夫。

    寧和額上微微見汗，收勢后回過頭對祁熹追笑了笑，道：“獻(xiàn)丑了，還請勿要見笑?！?/br>
    祁熹追全程站在一旁抱臂而觀，面上無甚表情，此時見她停下，口中直截了當(dāng)?shù)赝鲁鰞蓚€字：“不行?！?/br>
    寧和愣了愣，隨即抱劍揖了揖：“還請姑娘指教。”

    “出劍綿軟，劍無殺意?！逼铎渥氛f，“劍乃殺伐之兵，非勇銳不能剛猛。你心無殺意，使不了劍?！?/br>
    寧和聽了，卻搖搖頭道：“我之劍不為殺伐?！?/br>
    祁熹追皺起眉頭：“那你為何？”

    寧和想了想，說：“為止殺。”

    祁熹追微愣了一下，說道：“那你更需多練，止比行難甚。”

    寧和聽了肅然點頭：“我自當(dāng)勤加練習(xí)。”

    祁熹追又問：“你每日都在何處練劍？”

    寧和不知她為何有此問，卻還是據(jù)實答道：“往東幾里外的平坡上。”

    “好。”祁熹追說，“明日寅時，我來找你。”

    找我？寧和茫然道：“找我作甚？”

    祁熹追看她一眼，眼神理所應(yīng)當(dāng)中甚至帶了些莫名其妙：“自是叫你與我一同練劍?！?/br>
    “這……這倒也并非不可?！睂幒驼遄弥f，“只是，能否還請祁姑娘告知，其中可是有何緣由？”

    祁熹追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她問道：“你若能過登仙梯，要與我往器道奪七色玲瓏珠，然否？”

    這是說好的，寧和點了點頭：“然?！?/br>
    祁熹追說：“我今日走一趟，便來看你有無登梯之能?！?/br>
    寧和聽了，不由問道：“那你可看出來了？”

    就聽祁熹追一臉嚴(yán)肅地說：“不曾。”

    寧和：“………”

    “但我觀你可同我一處練劍?！逼铎渥氛f，“若你真登上了，我二人也好一同拿那珠子去?！?/br>
    這位祁姑娘講起話來吐字短促有力，聲音低沉，聽起來總叫人覺得冷硬。再加她天然一副漠然神情，背著劍昂然而立，就很顯得很給人有咄咄逼人之感。

    寧和考慮片刻，覺得這位祁姑娘一看就于劍上有所造詣，若能與她一處練，總歸能得些指教。自己如今初學(xué)，正是求之不得之時，于是當(dāng)即便點頭答應(yīng)下來。

    寧和拱拱手：“那便多謝……”祁姑娘指教。

    這位祁熹追姑娘行事實在風(fēng)風(fēng)火火，一見她點頭，就“噌”把背后寬劍一拔，臨空一躍而上，踩著朝著遠(yuǎn)處山間躥去，須臾便不見了蹤影。寧和一個謝字話音才剛出口，面前便已再不見人影，不由原地呆了一呆，搖搖頭，轉(zhuǎn)身回屋中去了。

    第二日，寧和記得祁熹追跟自己所約乃是寅時，早早便收拾起來，于院中靜待。

    即使夏季天亮得再早，這會兒也還是全黑的。于是當(dāng)寧和提著燈在院子里緩緩踱步，一抬頭冷不丁見墻上翻上來一抹紅影時，驚得手一抖，險些將提燈砸落在地上。

    那紅影翻上來了，看見寧和，也不吭聲，就這么單腿橫坐在了墻頭上。

    寧和定了定神，上前幾步，舉起燈看了看，道：“祁姑娘？”

    暖黃燈光和著天上白月將那紅影形貌照清，尤其背后那一寬一窄交叉劍影分外醒目，正是白日來過的祁熹追。

    祁熹追聽見寧和叫自己，低頭往下看了眼，“唔”了一聲。

    她開口，寧和才發(fā)覺她嘴里好像是在嚼著什么東西，大口大口的，似乎一時都顧不上跟自己說話。

    寧和只得站在下方等了等。

    就見祁熹追又吃兩口，再低頭看她一眼，遲疑了一下，揚(yáng)手從墻頭朝寧和丟了個什么東西下來。

    寧和下意識伸手去接，巴掌大的一團(tuán)，紙包的，拿在手里還熱乎乎。

    寧和捧著紙包有些茫然：“這是？”

    “梅子烤雞?！逼铎渥氛f，語氣硬邦邦的，似是很不高興：“今日廚子，動作太慢，勞我在飯?zhí)瞄T口等了半個時辰?！?/br>
    寧和：“………”

    寧和將紙包拆開一點，頓時聞到滿鼻子濃郁的烤雞香氣，那股油脂烤制的香氣中又還夾雜著股淡淡的果香味兒，直叫人口舌生津。

    寧和看看紙包，又抬頭看看祁熹追：“這，是給我的？”

    祁熹追點了下頭：“你吃。好吃?！?/br>
    于是兩人一個坐墻頭一個站墻角，一起吃了半柱香的雞。然后寧和帶著她的鐵劍，與祁熹追一同往不遠(yuǎn)處的坡上、也是她這幾日練劍之所走去。

    寧和初時心中還有些忐忑，擔(dān)心自己剛?cè)腴T，劍法水平拙陋，不知這位祁姑娘會不會心生不滿。然而等到了山坡上，卻發(fā)現(xiàn)祁熹追拔了劍便走到一旁自練自的，并無理會自己之意。

    只見紅衣女子縱身一撲躍入林中空地，左手長劍、右手寬劍，大開大合間舞得密不透風(fēng)，威勢驚人。起勢不過稍頃，就見隨著她揮砍動作，那劍與她周身竟逐漸生出了一圈風(fēng)旋來，所過之處飛沙走石，草木盡折。

    寧和在旁觀之，只覺心馳神往，很快便也提起手中鐵劍練了起來。她如今練的，正是《太一劍錄》中的陰陽一式。若說前頭的天地一式還有點凡間武學(xué)的影子，這陰陽式就是純粹的修仙之法了。劍錄中說：陰者，陰靈氣也。陽者，陽醇?xì)庖?。陰者劍寒，陽者劍鋒，合者乃為陰陽劍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