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浮玉：“這案子本就是你的。”

    孟厭眨眨眼，伸出兩根手指與他比劃，“秦延被殺案，秦延自盡案，不該是兩件案子嗎？”

    月浮玉語氣冷淡，“同一個人，算一件案子?！?/br>
    “呀，小孟婆，案子一件接一件?！苯粡拿蠀捝磉吢愤^，嘴角微微含笑，輕描淡寫又一句譏諷，“孟厭，你年底估摸著得升個五品官吧～”

    孟厭吃了一個悶虧，不敢反駁月浮玉，只好拿姜杌撒氣。

    一路上，姜杌不時挨上一掌，悶哼幾聲。宰相府近在眼前，在身邊人最后一掌揮過來時，他握住那雙手。指尖微微發(fā)顫，試探著插進(jìn)她的指縫，再屈指死死扣住。

    十指交錯纏繞，手心相貼。

    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在起初片刻的掙扎后，不再動作，任由他用尾指輕輕摩挲。

    進(jìn)門之前，孟厭緩緩收回自己的手。

    前廳，秦浮玉一看幾人，納悶問道：“幾位……今日不是要離開嗎？”昨夜商議完今日的大事后，月浮玉曾說，他們一行，今日便要離開碧陽城。

    他與諸位叔伯挽留許久，可看月浮玉去意已決，也便隨他去了。

    月浮玉：“秦相死因有疑，我們還得查下去。”

    秦浮玉眉頭皺起，愣在原地，“家父死于火刑，難道有假？”

    “此事說來話長。”孟厭聽兩人閑談許久，遲遲不進(jìn)入正題，趕忙開口，“秦公子，秦相死前可有異常之處？”

    “唉。”

    秦浮玉慘然一笑，滿目心酸，“不瞞幾位說，其實(shí)我與家父并不親近。”

    “為何？”

    “家父要輔佐陛下，自然顧不上我。”

    秦浮玉自七歲起，便被秦延送給弟弟一家照看。

    一開始，秦延尚有精力，偶爾會陪他看書練字。關(guān)于月相的一切，全是他十三歲前，秦延親口所說。

    他十三歲生辰之后不久，先帝病重，太子一直未定。

    秦延更屬意先帝的長子，順王月弗之，每日殫精竭慮教導(dǎo)月弗之。

    自此，再顧不上他這個親兒子。

    他不怪父親將他丟給旁人，只是偶爾有些討厭月弗之。

    他的父親因月弗之，丟下他。最后還因月弗之，死得不明不白。

    眼眶中有幾滴熱淚涌出，秦浮玉抬手擦干眼淚，“家父死前，白日要入宮教導(dǎo)陛下，晚間會與幾位叔伯，在山中木屋商議彈劾慕容簡之事。我還是在行刑當(dāng)日，跟著圍觀的百姓，才見到他最后一面?！?/br>
    彈劾，并非易事。

    稍有不慎，便是誅滅九族之罪。

    他明白，他的父親不想他趟這攤渾水?？伤栽诟赣H死后，堅(jiān)定地上山，堅(jiān)定地走進(jìn)山中木屋。

    “獎廉懲貪，扶正抑邪；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盵1]

    如蜉蝣之朝生而暮死。

    他也愿意，為這八字，為百年前月相的遺憾，碎首糜軀。

    孟厭聽完他所說，唏噓感慨。

    百年前，月浮玉無意收留的幾人。百年后，依然念著他這份恩情，世世代代為他守著月氏江山。

    盡管月氏昏帝抹滅了月浮玉在世間的所有痕跡，盡管這江山早已搖搖欲墜。

    秦浮玉嘆息一聲，“若論家父死前到底有何奇怪之處，陛下應(yīng)最為清楚?！?/br>
    月浮玉快速問道：“你可否送我們?nèi)雽m面圣？”

    秦浮玉點(diǎn)頭，轉(zhuǎn)頭吩咐管事準(zhǔn)備馬車，“陛下御賜的令牌還在。”

    如今月氏的天子元象帝月弗之，正好二十來歲的年紀(jì)，英眉秀目，生得貌如良玉。端詳細(xì)看，其相貌與月浮玉，尚有幾分相似之處。

    月弗之聽聞秦浮玉入宮，急忙從寢殿趕來正清殿。

    一見到月浮玉，他的眸中閃過片刻的詫異。等秦浮玉說明來意，他忽地頓了一下，呆愣地看向空無的殿外：“夫子死前，身中劇毒?！?/br>
    “怎會？”

    秦浮玉跌坐在地，喃喃自語，“爹為何不與我說……”

    月弗之：“夫子怕你擔(dān)心，更不想你卷入此事?！?/br>
    秦延自知不是一個好父親，為了兒子的安危，他瞞下所有，惟愿秦浮玉能活下去。

    月浮玉：“秦延是故意引慕容簡燒死他，是不是？”

    月弗之側(cè)身看向他，慢慢點(diǎn)頭，“對。夫子自知命不久矣，那日天象現(xiàn)后，他便找到朕，說他已想到一個好法子扳倒慕容簡。”

    可惜，直至看到慕容簡遞上來的折子。月弗之才知曉秦延口中的那個好法子，居然是以命換命，以酷刑激起滔天民怨。

    他想阻止，但秦延去意已決，甚至勸他，“陛下，臣活日已不多。這條命，若能換得慕容簡伏法，換得江山安寧，百姓安樂，也不枉來這世間一趟。”

    孟厭輕聲問道：“陛下，您知曉秦相中的是何毒嗎？”

    月弗之淚眼盈盈，雙手忍不住地發(fā)抖，“不知是何毒，連何人下的毒，也不知。”

    秦延是在三個月前，出現(xiàn)頻繁的頭暈?zāi)垦ＶY。

    之后，時有吐血。

    宮中的御醫(yī)與宮外的大夫，秦延全看了個遍。可無一人知，他到底中了何毒。

    秦延中毒一事，最可能的兇手只有慕容簡。

    月浮玉招呼幾人離開，打算去天牢問問慕容簡。離開前，月弗之喊住他，“這位公子，你來自何方？”

    秦浮玉搶先一步開口，“陛下，他姓顧，并非月氏人?！?/br>
    月弗之揮手讓他們離開，轉(zhuǎn)身與秦浮玉感慨，“真像。若非父皇并無流落在外的親子，朕怕是會以為多了一位兄長?！?/br>
    孟厭耳朵尖，聽見這一句話，偷偷問月浮玉，“月大人，你難道與月氏皇族有關(guān)系嗎？”

    月浮玉聲音平靜，“月氏昏帝月封陽是本官堂兄。如今的元象帝，算起來，應(yīng)是我堂弟月封樾的后輩。”

    “?。俊?/br>
    孟厭繞到他面前，“你既是皇室之人，為何能當(dāng)宰相？”

    月浮玉負(fù)手站在臺階之上，目光所及之處，是月氏的宮闕月重宮。

    百年前，他無數(shù)次走過這里的青磚。那時，他是景王月封陽的堂弟，也是伴讀。

    他和月封陽，同年同月同日出生。

    自三歲開蒙，他便在月封陽身邊，輔佐月封陽一步步登基，成為月氏天子。

    他去天庭后，從幾位同僚口中，得知月封陽橫征暴斂，倒行逆施。在他死后三年，他的堂弟月封樾造反，將月封陽殺死在寢殿。

    “沒有為什么。他讓我做宰相，我便做了?！?/br>
    月浮玉神色中，是難得一見的哀色。

    他以為月封陽是明君，沒想到此人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暴君。因他之故，致萬民流離失所，實(shí)乃大罪。

    一句話問出一件傷心事。

    去天牢的路上，孟厭閉上嘴，不敢再說一句話。

    然而，身旁的姜杌喋喋不休與她念叨，“月封陽的皇后，自小喜歡月浮玉?！?/br>
    事關(guān)上司的秘密，還是她最喜歡聽的風(fēng)花雪月之事。孟厭一時沒忍住，巴巴與他聊起來，“那她為何成了月封陽的皇后？”

    姜杌一看她上當(dāng)，指指遠(yuǎn)處的酒樓，“天牢多無聊啊，我們?nèi)ゾ茦沁叧赃吜?，如何？?/br>
    “我得查案?！?/br>
    孟厭如今將是七品官，自覺不能對不住酆都大帝的賞識，只好一臉不舍地拒絕，“改日再說?！?/br>
    說罷，她快跑幾步，追上前面幾人。

    姜杌立在原地生了會悶氣，也疾步追上。

    天牢，常年不見天日。

    幾抹斜陽殘照，剛透窗照進(jìn)來，便被無盡的黑暗吞噬。

    慕容簡戴著鐐銬，絕望地蜷縮在牢房一角。慕容進(jìn)的死相，直到現(xiàn)在，仍縈繞在他的腦海中，久久揮之不散。

    “慕容簡?！?/br>
    黑暗中，他聽見有人在叫他。

    轉(zhuǎn)瞬，牢房中走進(jìn)幾個人。為首之人的相貌與先帝極為相像，恍惚間，他還以為是先帝返魂。

    月浮玉：“慕容簡，你是否曾給秦延下毒？”

    慕容簡靠著墻，看向牢房唯一的一扇高窗，“本將不屑下毒?！?/br>
    第65章 浮生變（二）

    慕容一族，百年間，出過莽夫出過懦夫，但從未出過下毒的小人。

    對于政敵，他們更愿意以權(quán)勢以武力解決。

    見慕容簡神色無異，一行人只好離開。快至門口時，慕容簡喊住月浮玉，“他為何愿意幫你？”

    眾人知他說的是慕容難。月浮玉回頭，丟下一句錚錚之語，“相比做權(quán)傾朝野的權(quán)臣，他更愿意做征戰(zhàn)一方的將軍。他想鎮(zhèn)邊關(guān)，守江山。不想與你一樣，深陷權(quán)勢泥沼，忘了那句‘驅(qū)陳留，收三城’的誓言。”

    “我也想扶大廈于將傾，可這月氏江山早就沒救了?！?/br>
    慕容簡朝著幾人的方向大吼，雙目猩紅，頭發(fā)披散，“昏帝敗光了所有，我已盡力?！?/br>
    “你從未救過，從何談沒救？”

    月浮玉帶著他們踏出天牢，夕陽西下，天地間一片昏黃。

    “接下來，如何查？”月浮玉看向身后幾人，最后指向孟厭，“你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