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場容不下個人的惆悵，李顧的嚴(yán)令反讓他定下心來，那些徒增憂慮的思緒頓時飛到九霄云外，一心只想執(zhí)行，這便是軍令的神威。

    他挺直腰桿，鏗鏘有力地應(yīng)道：“末將必不負(fù)將軍所托！”

    李顧：“去吧?！?/br>
    他：“是?！?/br>
    不久的將來，大齊再無他容身之所。他回到房中，提筆給京城寫信。

    一封給江澈：今闕州戰(zhàn)事危急，形勢變化莫測，弟見信時，兄恐已遇不測，或有大難降臨，望弟顧好家人，父親身體欠安，若有災(zāi)訊傳至京中，切勿讓父親知曉。宜清點家產(chǎn)，變?yōu)楝F(xiàn)銀，以某長久安生。你性格孤僻偏執(zhí)，不喜交友，須開些心性，執(zhí)掌家業(yè)少不得與外交流，積極幫扶親友鄰里，難時才好求助于人。吾最放心不下小妹，他日談婚論嫁，千萬重視，勿讓她吃虧受負(fù)。吾有一雙子女，暫養(yǎng)與白檀，弟帶回，代我養(yǎng)育……

    一封給江涵：娘娘安好。今入戰(zhàn)場，感思頗多，有許多話訴與娘娘。保養(yǎng)身子為第一，常寬心，少悶氣；其二撫育皇嗣，幼子頑皮，訓(xùn)話有度，亦莫溺愛，教之第一愛國愛民，第二方是成材成器；其三為重中之重，此前吾勸諫娘娘為陛下分憂國事，今娘娘因我負(fù)累，前朝多有不滿，日后此狀難改，望娘娘再勿觸及政事，事事低調(diào)，勿惹陛下生怒；其四，切勿為吾說話，吾非江家人，莫牽連……

    一封給白檀：吾闖禍了，恐累及眾人，速速解散姊妹兄弟，離開京城，隱居村野……閱完即毀。

    到寫給蕭遣時，心中雖有千言萬語卻半天落不了筆，赤膽忠心不可訴，一些掛念在他“出賣”大齊后都會變成虛情假意，訴也多余，而蕭遣衣食起居皆有侍者照料，此生自然福壽康寧，他無需cao心，最后只落下四個字——好好吃飯。意思一下，當(dāng)做最后的告別，他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情誼也算有始有終了。

    他的手忽然抖得厲害，四個字寫得歪歪斜斜，十幾遍都沒有一張滿意。他以為手冷麻了，捂了許久還是不行，便挑了一張相對工整的裝進(jìn)信封，差信史帶回京城。

    雪停了，天空飄著兩團(tuán)淡云，好不安靜，可不知怎的慢慢變紅起來，隨之眼前一團(tuán)模糊。他揉了揉眼睛，抹到手上的濕痕混了血絲。

    第122章 最后一面（4）

    兩日后,一個謠言在軍中炸開，也不知是哪個王八羔子在背后散播他是教唆叛軍投靠東涼的幕后主謀，一下子把他推到了風(fēng)口浪尖。

    樊慎把他捆到大庭廣眾下逼供,罰了他三十道鞭子,疼得他嗷嗚叫！郭沾攔也攔不住。

    他嘴硬道：“姓樊的,我cao你大爺！硬要說我是主謀得拿出證據(jù)！你們怎么不去捉拿散播謠言的混賬，專挑軟柿子捏是吧！知道你看我不順眼，但作為一個將軍公報私仇,該當(dāng)何罪！”

    樊慎：“你貪污賄賂、科場舞弊的事人盡皆知，打你也是補(bǔ)這兩宗罪,要不是陛下護(hù)著你,在京城我就砍你了。又你跟叛軍的關(guān)系原本就不清不楚,可殺！來人,把這個唯利是圖的小人吊到城門去，讓叛軍看看！”

    士兵義憤填膺地把他吊到城門上,風(fēng)吹蕩著,像一顆搖擺的粽子，又擂鼓吹號,城墻一左一右展開兩張巨布,分別寫著大大的“叛”、“徒”,生怕敵人看不到。

    做到這一步他終于想到是李顧的用意，一來讓東涼重新審視叛軍聯(lián)盟的動機(jī)，二來這就是他叛離大齊的理由。

    于是他大聲叫罵：

    “樊慎你毀我名譽(yù)！人云亦云你怎么當(dāng)上將軍的？四肢發(fā)達(dá)頭腦簡單！”

    “老子貪污受賄還能掙幾個錢,我教唆他們投靠東涼我能撈到什么好處！”

    “樊慎！回到京城我要你吃不了兜著走！”

    “你才是叛徒,你全家都是叛徒?。?！”

    ……

    原是要把他吊個三天三夜,可他的身子不似從前強(qiáng)健了，沒到一天就暈了過去。由于沒有拿到他串謀的充足證據(jù),樊慎擔(dān)心鬧出人命，把他放了下來。

    他凌晨時分醒來，收拾行囊偷偷摸摸溜出了軍營，第三天在一家臨亂開張的飯館吃酒時，被潛伏的東涼士兵擄到了東涼軍營。

    他從簾縫探看外面，東涼人尚黛色，放眼望去如青山嵌于云海，戒備森嚴(yán)，每過一小會兒就走過一行巡邏的士兵，每座帳包前都趴著一條巨型猛犬，兇惡的吠聲聽得人發(fā)麻。

    軍醫(yī)來給他上藥，而后請他到將軍的帳里吃酒。

    他故作鎮(zhèn)定地入席，共有六名將領(lǐng)，年紀(jì)在五十左右，便是守將口中說的東涼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出名老將。他們審視著他，像在給一件古董辨別真?zhèn)巍?/br>
    他雖有城府，可畢竟二十四歲，他所謂的鎮(zhèn)定看在這群老狐貍眼里，等于把“我害怕”三個字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

    而這樣刻意又錯漏百出的偽裝恰恰是一個人身處敵營時合理的反應(yīng)，顯得真實可信，若他能演出瞞天過海的從容，那就太假了，反而會引起對方警覺。

    “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br>
    “聞名不如見面，久仰久仰。”

    將領(lǐng)借中原的古話寬和地與他攀談起來。

    他僵硬地笑笑?？謶质钦娴?，畏怯是真的，如果沒有背負(fù)重任他大概能高傲一些。

    他暗自深吸一口氣，將手心的汗抹掉，作揖道：“幸會幸會?！?/br>
    將領(lǐng)：“只是吃喝談笑，大舅哥不必緊張。”

    大……大舅哥？誰教他們這么稱呼的，透著一股無來由的邪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