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虎頭不知道賀蘭定的復(fù)雜心思，提起即將出生的小羊羔，他一臉興奮，朗聲大笑，“哈哈哈，這幾天大家出門放牧都隨身帶著毛氈口袋，就怕有哪個調(diào)皮的小家伙提前出來。”

    毛氈口袋是用來裝初生的小羊羔的。早春的氣候?qū)@些剛剛離開mama溫暖肚皮的小家伙們實(shí)在太寒冷了，倘若有哪個小家伙在放牧的野外出生了，牧民便將它們裝進(jìn)隨身的毛氈口袋中保暖。

    日子一天天暖和起來，小羊羔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出生了，部落里整日“咩咩”聲一片。族人們每日打掃羊圈，為羊圈鋪上厚實(shí)干燥的羊糞渣子，竭盡全力為“產(chǎn)婦”和“新生兒”創(chuàng)造舒適溫暖的環(huán)境。

    然而，天不遂人愿。日子轉(zhuǎn)眼到了四月，天氣越發(fā)暖和，就在賀蘭定準(zhǔn)備洗個澡將自己從里到外收拾干凈，為外祖父的壽宴做準(zhǔn)備的時候。草原突然刮起了凜冽的寒風(fēng)，蔚藍(lán)的天空瞬時陰沉沉，冰豆子“噼里啪啦”從無盡之空落下。

    因著小羊羔誕生而升起的名為“希望”的泡泡，在一場倒春寒中被戳得稀碎。

    第九章

    陰沉的雪夜，無星無月，天地混沌。巴掌大的雪花從無盡之空飄然而下下。部落營地中亂糟糟一片，族人們跑來跑去一刻不得停歇。似乎一旦停下，死神的鐮刀就會割破他們的脖頸。

    趕牛、拴馬，從羊群中找出剛剛生產(chǎn)身體虛弱的母羊，將其趕去溫暖的帳篷中去。

    羊兒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驚恐地你擠我、我擠你，從彼此溫?zé)岬捏w溫中找到一絲絲的慰藉和安全感。

    族人們想要將羊兒們趕去帳篷中度過這個寒夜，可它們死活不肯，驚恐嘶叫，拼命往羊圈深處躲。

    它們既柔弱又固執(zhí)。

    雪才落了一會兒，羊背上就蓋滿了蓬蓬的積雪，馬兒的嘴角則掛上了冰凌，氣溫越來越低了。

    賀蘭定站在帳篷外，看著亂中有序的營地，想要幫忙卻無處著手。

    牧民們的生活和世界是他不曾接觸過的領(lǐng)域，貿(mào)然出手可能只會添亂。賀蘭定只能一手提溜著那日，一手抓緊薩日，不叫他們亂跑。在這個混亂的雪夜，萬一不小心絆倒，又或是被驚慌躁動的馬兒們踢到，那可就完蛋了。

    “咯咯咯....”弟弟那日突然發(fā)出母雞笑，小指頭指著不遠(yuǎn)處。羊兒們不配合，哄也不行，打罵也不行。著急的族人們便兩人一組，一人抓著羊兒的兩只蹄子，倒提著將羊兒抬出羊圈塞進(jìn)點(diǎn)著火盆的帳篷里。

    場景有幾分滑稽，引得小孩兒發(fā)笑。

    “不許笑！”薩日掙阿兄的桎梏，撲上前捂住那日的嘴巴。

    “嗚嗚?！蹦侨毡晃孀】诒?，小臉漲紅，求救地看向阿兄。

    賀蘭定嘆了一口氣，上前分開兩小孩，將他們?nèi)厣砗蟮膸づ窭?，叮囑，“薩日，看著那日，都不許出來！”

    “郎主，你進(jìn)去避避寒吧！”阿史那虎頭身上掛滿了毛氈口袋，口袋里裝著的是出生不久的小羊羔。他路過營地中央，看到如同木頭樁子一樣站著的賀蘭定，停下步子，疑惑不已。

    “不冷，你去忙吧。”賀蘭定想要幫忙卻無處下手，可心中的道德感又令他無法在族人們忙碌著火的時候心安理得地鉆進(jìn)帳子里去休息。

    賀蘭定站在營地的中央，忙碌的族人們從他的身邊穿梭而過。他們有的高高壯壯，有的瘦瘦高高，他們焦急的神情中帶著痛苦。他們跑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騰騰的熱氣從他們的口鼻中冒出。像是靈魂從他們的身體里飄出來了一般，他們在用自己的生命力和這場突如其來的倒春寒做斗爭。

    賀蘭定注意到一個族人，那是一個高瘦的中年婦女，她扛著重物眉頭緊鎖，牙關(guān)緊咬，每每彎腰搬運(yùn)時眉頭就會皺得更厲害。她總要牙齒狠狠咬下嘴唇，用疼痛去刺激自己，才能直起腰來再度奔走。

    嘈雜的營地中，隔著人群，賀蘭定似乎能從她緊咬的唇齒間聽到痛苦的呻吟。

    賀蘭定大步上前，上手想要幫忙?？墒植糯钌先?，那婦女便像被最后一根稻草壓彎的駱駝一般踉蹌兩步倒地。

    “*@**！”婦女破口大罵，說得不知是鮮卑語還是哪一族的語言，賀蘭定聽不懂，但從對方的神情中看得出她是真的很生氣。

    “我想搭把手的。”賀蘭定解釋。

    婦女見害自己摔倒的罪魁禍?zhǔn)拙谷皇抢芍?，只得不忿地閉上嘴巴，再多的理兒也沒處說去了。

    她彎下腰重新背起物件，手掌撐在地上，胳膊微曲，借助著反沖力，踉蹌著站起來，繼續(xù)前進(jìn)。

    賀蘭定呆呆站在原地，兩手無措，心中歉疚更深。在今夜之前，賀蘭定對于部落眾人的情感實(shí)在復(fù)雜，甚至有一種高高在上的鄙夷——為了豆芽菜的泡發(fā)之法就能打死族人，太殘忍了，不僅目光短淺，還沒有人性。

    可是今夜看著在暴風(fēng)雪中掙扎求生的族人們，看著他們壓彎了腰桿咬牙前進(jìn)的模樣。賀蘭定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沒有親身經(jīng)歷他們苦難的自己，有什么資格去評判他們呢？

    這樣的自己和說出“百姓何不食rou糜”的傻子皇帝有什么差別？！

    就是因?yàn)榛畹闷D難，才會錙銖必較，才會讓人命不如豆芽菜！倘若衣食無憂，誰不想當(dāng)個大善人呢？

    倉癝實(shí)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草原上的人們光是活下去就已經(jīng)竭盡全力了，其他的美好品德便是奢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