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塔娜走后，鄭令修枯坐床邊許久，只覺如墜夢中。

    大魏士族四大姓：盧、崔、鄭、王。鄭令修的家族便是其中的“滎陽鄭”，只不過她家不是主家嫡脈，而是分支，其父受家族蔭萌領(lǐng)了個七品筆貼式的閑職。一家人雖不大富大貴，可也生活閑裕無憂。

    誰能想到，一個七品筆貼式也會有被彈劾的一日呢？罪名還是貪腐。何其可笑？

    然而，再多的不甘與憤懣都是無用。滅頂之災(zāi)到來的那一日，無人能逃。

    往日高高在上的士族貴女們?nèi)缗Ｑ蛏趥儽焕`住手腳，父兄們或已是刀下亡魂，或是被發(fā)配去了更加苦寒之地，再也無人能為她們這些昔日的溫室嬌花遮風(fēng)擋雨了。

    鄭令修的阿母在家破當(dāng)日便一頭撞死保全了名節(jié)，兩位嫂嫂為著年幼的侄子、侄女們堅強地活著。

    只是一路風(fēng)寒露宿，侄子侄女相繼生病死去，兩位嫂嫂也沒了活著的牽掛，于一個風(fēng)雪交加的雪夜，一條布帶了結(jié)了自己。

    鄭令修眼睜睜看著押送他們的兵卒扒下嫂嫂們的衣物，將她們赤裸曝尸于荒野。

    “晦氣！”兵卒們罵罵咧咧，“好吃好喝地供著她們，還要去死，白白損失了好大一筆?！?/br>
    “早知道早些把她們的衣服扒下來，還能賣個好價?！?/br>
    一開始鄭令修不明白其言語之意，嫂嫂們死了，他們有什么好損失的？

    直到抵達(dá)懷朔，鄭令修看著兵卒們討價還價，口出污言穢語。

    “細(xì)皮嫩rou的黃花大閨女，沒動她一根指頭，干干凈凈的?！?/br>
    原來是為了賣個好價錢，人可比一套衣物值錢。

    她們這些世家出身的貴女一旦落難，無論是丑的、美的、嫁人的、沒嫁人的，都會引來無數(shù)餓狼野狗的垂涎——那些惡心的男人們都只有一個心思：我倒要看看貴女們的皮子是不是比綢緞還要絲滑。

    鄭令修被賣了個好價錢。她被送去了將軍府，重新穿上了綾羅綢緞，過上了有人服侍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

    這樣的日子是好日子嗎？鄭令修只覺自己被當(dāng)豬一樣圈養(yǎng)了——都是賣rou的。

    “大不了一死?！编嵙钚薏慌滤?，可也不想死。她想著，熬過一日是一日，真到了走投無路的那一日，死便死了，一了百了。

    結(jié)果，她沒撞死在賀蘭定的桌案上，反倒成了個夫子？

    “他會是個好人嗎？”鄭令修捂著胸口，喃喃自語，“這世上還有好人嗎？”

    賀蘭定不知道鄭氏女的百轉(zhuǎn)心腸，他忙著安慰自家小姑娘。

    阿昭被嚇著了，傻愣愣地問自家阿兄，“我是說錯話了嗎？”

    阿昭不明白，自己不過是夸了一句小jiejie好漂亮，那小jiejie就要一頭撞死了呢？

    “不關(guān)你的事兒。”賀蘭定把事情掰碎了細(xì)細(xì)講給阿昭聽，“她以為阿兄是壞人......”

    阿昭聽得認(rèn)真，可啥也沒聽明白。

    看著小孩兒懵懂的模樣，賀蘭定嘆息，只道，“不是咱們逼迫她的，是這個世道逼得她?！?/br>
    “世道？”阿昭不明白，“她長得那樣好看，誰不喜歡呢，為什么要去死？”

    “額.....”賀蘭定撓頭，著實不知道該怎么和小姑娘講這里頭的齷齪事。

    “喜歡歸喜歡，但是吧.....但是吧，有些人對她的喜歡不是將她當(dāng)做一個人在喜歡。”

    阿昭：？

    小孩兒眨巴著大眼睛，聽不懂自己阿兄稀里糊涂的話。

    賀蘭定無奈，最后只道，“反正，這事兒與阿昭無關(guān)，是世道不好，是她自己想不開?！?/br>
    “以后她就是族里的夫子了，阿昭也會跟著她一起學(xué)習(xí)?！?/br>
    “我不要?！卑⒄燕僮欤X得漂亮小jiejie的腦子有些不好，“我都跟著阿兄認(rèn)得好多字了，還有算術(shù)?！?/br>
    “還不夠的?！辟R蘭定教學(xué)那是東一榔頭西一棒，不成體系，根基不穩(wěn)固。

    “阿兄自己還沒學(xué)明白呢，教你們的都是些皮毛?！辟R蘭定跟著兩個張、徐兩夫子學(xué)習(xí)后，越發(fā)覺得自己學(xué)識淺薄，上輩子學(xué)得那么點東西，真的只是皮毛。

    “我還是覺得阿兄更厲害.....”阿昭絮絮叨叨著。

    “阿昭?！辟R蘭定突然出聲，定定地看向自家小meimei。

    才一年的功夫，小孩兒從當(dāng)初的小小一團(tuán)抽條似的張開了。如今雙胞胎站在一處，打一眼就能分出男女之別。

    “阿昭?！?/br>
    “嗯？”小孩兒被兄長突如其來的鄭重嚴(yán)肅給搞愣住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兒。

    “明天開始練武吧?！边@個世道，誰也護(hù)不住誰。唯一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好呀！”阿昭開心地一口應(yīng)下，完全不知道自家兄長的百轉(zhuǎn)心腸。

    “阿昭，以后遇到難事兒，就跑。往草原跑，往山里跑?！辟R蘭定繼續(xù)道。

    “哈？”阿昭一臉狐疑，上下打量著自自家阿兄，不明白這突兀的叮囑從何而來。

    賀蘭定總不能說是那鄭氏女給自己帶來的危機(jī)感吧。

    這世上如鄭氏女一般遭遇的可憐人千千萬，但是這千千萬中，興許只有鄭氏女一個好運氣遇到了自己。

    “阿兄，你在說什么??？”阿昭聽不明白，只覺得不舒服。

    賀蘭定摸摸小孩兒的腦袋，笑道，“現(xiàn)在不明白也沒事兒。以后真要遇上了，你記得這話就是?！?/br>
    兄妹二人的談話就此打住，賀蘭定將阿昭趕回房洗漱安置，自己在屋內(nèi)呆坐一會兒后，收拾完亂七八糟的愁思，重新投入到了工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