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麗嚇得面如土色，她急促地呼吸著，在一旁小聲呼喚：“外婆，外——”

    “消停的，憋吵吵！我跟小狗說話呢！”小老太太突然厲聲喝道，“小狗，你，你上輩子是橫死，是不是？”

    我仿佛靈魂出竅，本能地應(yīng)答：“……是?！?/br>
    “橫死啊，好人沒好報(bào)啊，所以你有了這輩子，所以你回家來了！”

    小老太太狂笑著，她弓著背突然跳了起來，四腳落地，尖嘯一聲：“我也得回家！回家！回家?。。　?/br>
    艾米麗嚇得快哭了，她哆嗦著伸出雙手，緩緩湊近小老太太。小老太太趴在地上，半天一動不動。過了大約十秒，她慢吞吞地爬了起來，拍拍身上的灰，抬頭對艾米麗說：“哎嘛，你咋不扶我一把捏？”

    艾米麗的眼淚涌了出來：“仙家不讓，它好兇的，外婆！”

    小老太太的嗓音恢復(fù)了正常，她抱怨道：“有點(diǎn)眼力見兒啊，仙家走了你來扶我唄。哎喲，我這老胳膊老腿兒，不抗造了。年輕那會兒我能跟仙家跳一宿……”

    她抬眼看向我，笑了起來，眼角堆起層層的褶子：“那誰，小狗兒啊，來，來。咱進(jìn)屋嘮。”

    艾米麗有些害怕地偏頭看了我一眼：“外婆，她……”

    小老太太拍拍艾米麗的手背：“沒事兒，小狗不是壞人，進(jìn)屋嘮，進(jìn)屋再嘮?！?/br>
    我同手同腳地跟著她們進(jìn)了家門。

    艾米麗的外婆姓胡。當(dāng)她這么自我介紹的時(shí)候，我露出了一點(diǎn)點(diǎn)“這設(shè)定也太敷衍了吧”的神情。

    因?yàn)榉浅Ｃ黠@，她身上的仙家是狐仙。

    艾米麗給我倒了茶，我們坐在她家窄小的客廳，頭頂風(fēng)扇慢吞吞地轉(zhuǎn)著，老胡太太給我抓了一把花生，我受寵若驚地接過，她慈祥地笑著，說：“吃，憋客氣，都老鄉(xiāng)?！?/br>
    “外婆，她是……”

    艾米麗小心地問，我也拘謹(jǐn)?shù)乜聪蚶虾?。老胡太太抿起嘴唇，她上下打量了我一圈，慢吞吞開了口。

    “仙家說，這孩子上輩子是咱老鄉(xiāng)，死了投胎到英國，成了個(gè)洋鬼兒，這輩子又回來尋根修行了?！?/br>
    艾米麗不解：“老鄉(xiāng)？”

    老胡太太笑了，臉上都是褶兒：“唉，寶兒，你真是被你媽教得忘了祖宗了……學(xué)了滿肚子洋話，連老家的話都聽不懂。老鄉(xiāng)，她是咱的老鄉(xiāng)，使筷子說漢語寫漢字兒的漢人，明白嗎，寶兒？”

    “但她，她是個(gè)英國人?。　卑愓f。

    老胡太太搖搖頭：“她是投胎做了洋鬼兒了，但她認(rèn)咱，那就是老鄉(xiāng)。小狗，你認(rèn)咱嗎？”

    我臉上的肌rou在顫抖。

    “我……”

    我剛開口說出第一個(gè)字，就哽咽了。

    “哎呀，介孩子，哭啥呢?！崩虾焓衷谖夷樕嫌昧魢Ａ藘砂?，“說話就說話，哭啥！憋哭！”

    我吸了吸鼻涕，眼淚不停往下滾：“我誰也沒告訴過，我一直，我誰也沒說，誰也不知道我死過，有過上輩子，我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說……”

    “你不說，仙家也能知道。那可是仙家。”老胡太太得意地笑，“仙家打眼兒一瞅，就知道你是個(gè)帶尾巴小狗兒。內(nèi)狗味兒，仙家說都嗆鼻子?！?/br>
    我：“我不是狗?。?！”

    艾米麗小聲說：“她死過，那系不系鬼啊，外婆？”

    老胡太太：“洋鬼兒和鬼是兩碼事，寶兒！”

    艾米麗恍然：“哦……那就系，就系……呃，系怎么回事啊，外婆？”

    老胡太太恨鐵不成鋼。

    “咋硬是不明白呢！你瞅你這孩兒，你這給我愁的，唉。你媽給你教啥了都，啥啥也不會。你這樣兒，以后咋出馬？仙家咋看上你的？”

    我突然反應(yīng)過來：“哦，對，艾米麗你也是出馬弟子??！”

    艾米麗訕訕地笑：“也沒多久……”

    老胡太太非常健談，而她顯然也孤獨(dú)了很久。一把花生瓜子，她就開始聊了。

    老胡太太是東北人。她家家傳的是狐仙，她很順理成章地成了出馬弟子，在當(dāng)?shù)剡M(jìn)行一些比如算命跳大神之類的封建迷信活動。

    直到戰(zhàn)亂。

    老胡太太家有些資財(cái)，幾經(jīng)輾轉(zhuǎn)，她逃到了香港，找了個(gè)普通工作。為了自保平安，隱于塵世，她明面上不再做出馬弟子。

    她正常地結(jié)婚，生子。她的孩子沒有天賦，于是老胡太太也并不告訴她和出馬有關(guān)的事。

    慢慢地，她老了，老到開始懷念白雪皚皚的故土，懷念鄉(xiāng)音，懷念回不去的一切。

    她的孩子不了解她的家鄉(xiāng)，她的孩子的孩子甚至已經(jīng)不再會說她的語言。她只能和狐仙說話，絮絮叨叨地聊，聊好多好多，有時(shí)也什么都不說，枯坐著，看和家鄉(xiāng)全然不同的海。

    有一天，她的大學(xué)生外孫女突然回來了，用蹩腳的國語說，有個(gè)不認(rèn)識的人在腦子里對她說話。

    老胡太太請狐仙看看，狐仙一看就笑了，唧唧叫著，喊：“老黃！你咋也來了捏？”

    外孫女變了神色，露出黃鼠狼的表情，滄桑地嘆氣：“有啥辦法，我不也是和你一樣被帶這兒來了。來都來了，也回不去家了，日子咋不是過，找個(gè)弟子將就點(diǎn)兒就這么整吧?！?/br>
    我看看艾米麗，恍然：“哦……所以你就這么出馬了?！?/br>
    艾米麗推推老胡太太的胳膊：“外婆，別說我們的事啦，講講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