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深沉，繁星璀璨，偌大的杭州貢院似乎所有的光明都聚向了至公堂，堂外軍士巡邏，堂上高官滿座，除了書吏的唱名聲，只有兩廡那數(shù)十只大紅蠟燭不時發(fā)出“啪”一聲輕響，燈芯上結(jié)出了一朵燈花，那燭火便暗淡下去，即有執(zhí)役上前將那燈花剪去，燭火復(fù)明——

    拆封、唱名、寫榜一直持續(xù)到三更天后，八仙桌上只剩五經(jīng)魁墨卷，五經(jīng)魁首即將揭曉，本科解元也將從中選出，已經(jīng)有些倦怠的房官們又開始振作起來，五經(jīng)魁出自誰的房下那就是誰的榮耀，更不用說解元的房師了——ｓｏｕｄｕ.ｏｒｇ

    依次從《chūn秋》經(jīng)魁開始拆封，一個書吏將彌封拆去，另一個書吏高聲唱名道：“紹興府山y(tǒng)īn縣生員張?jiān)?。?/br>
    此言一出，滿堂皆靜，張?jiān)拿晫?shí)在太大，那唱名的書吏立時感到堂上氣氛有異，有些訝然地抬眼望著一眾官員——

    楊漣肅然端坐，《chūn秋》只有一房，他薦上來的頭名卷既獲兩位主考的確認(rèn)，那就是經(jīng)魁，這是意料中的事——

    提調(diào)官、浙江布政使何如申暗暗點(diǎn)頭，心道：“這個張?jiān)挥姓娌艑?shí)學(xué)，能冠《chūn秋》房，不易啊。”

    副主考王編大為驚喜，他一直以為楊漣薦上來的《chūn秋》房頭名卷不是張?jiān)?，現(xiàn)在拆封，竟然還是張?jiān)?，真讓他喜出望外，他原本?dān)心張?jiān)木碜訒击砺洌皫譺ì還特意去翻看了《chūn秋》房的落卷——

    總裁錢謙益神sè不動，心里想著鄒元標(biāo)向他推舉的三個人山y(tǒng)īn張?jiān)?、余姚黃尊素、嘉善魏大中，鄒元標(biāo)說這三人必榮耀師門，嘉善魏大中已經(jīng)取在第二十八名，現(xiàn)在張?jiān)指咧小禼hūn秋》經(jīng)魁，然而，出京前董其昌與他說的那些關(guān)于張?jiān)氖乱灿腿桓∩闲念^——

    兩個執(zhí)役將一對紅燭插到楊漣案前，其他考官皆拱手向楊漣道喜，這是貢院習(xí)俗。五經(jīng)魁出自哪位房官門下，就將一對紅燭插到該房官面前以示榮耀——

    再拆《易》經(jīng)魁墨卷，書吏唱名道：“紹興府余姚縣生員黃尊素?！?/br>
    《易》第五房房官頓時笑得嘴巴咧到耳根，《易》可不象《chūn秋》那樣只有一房，五房哪，從《易》五房五份頭名卷中脫穎而出，這房官自是大感顏面有光——

    錢謙益心道：“我聞黃尊素也是翰社骨干，現(xiàn)在張?jiān)凇禼hūn秋》、黃尊素冠《易》。五經(jīng)魁翰社已據(jù)其二。董玄宰說的翰社要包攬浙江鄉(xiāng)試五經(jīng)魁難道要成真？”

    《易》之后是《禮》，《禮》也只有一房，書吏唱名道：“杭州府富陽縣生員郁邦臣?！?/br>
    這個郁邦臣不甚知名。也不知是不是翰社社員，錢謙益端起面前的茶盞抿了一口，靜聽書吏為《書》經(jīng)魁首唱名。赫然是“紹興府山y(tǒng)īn縣生員祁彪佳。”

    祁彪佳是山y(tǒng)īn神童，其父祁承爜現(xiàn)任兵部郎中，錢謙益自然是聽說過的，心道：“又一個翰社的?！辈唤碱^微皺，主考官不比房官，主考官要全局考慮，同一文社的這么多人中舉，而且已經(jīng)確定有三人是經(jīng)魁，雖然這些卷子都是房官薦上來的。他問心無愧，但總是有點(diǎn)不妥的感覺，還有隱隱的不安——

    副主考王編卻是心懷大慰，祁彪佳也是他看重的后起之秀，今年才十四歲，竟冠《書》三房，真難為那少年啊。

    后是《詩》五房。經(jīng)魁出自第一房，是“嘉興府嘉善縣生員錢士升?！?/br>
    至此，五經(jīng)魁首水落石出，那些循規(guī)蹈矩的書吏、執(zhí)役這時突然放肆地吵鬧起來，紛紛來搶奪經(jīng)魁房師案前的紅燭。眾房官及布政使、巡按御史都是含笑不語、聽之任之，這也是鄉(xiāng)試習(xí)俗。叫作鬧五魁，書吏搶到的紅燭拿到貢院外能賣出高價，圖的就是個吉利——

    寫榜的書吏已經(jīng)把五經(jīng)魁以后的一百一十五名新進(jìn)舉人的名字寫在一張榜文上，這叫副榜，正榜就是五魁榜，五魁的最終名次將由主考官決定，又叫點(diǎn)解元，這是主考官的權(quán)力和榮耀。

    堂上眾官和堂下吏役都盯著錢謙益那只擱在桌上的右手，看這只手拈出的那份墨卷——

    五份經(jīng)魁墨卷并排放在錢謙益面前，錢謙益將五人的首場第一篇翻開，一一比照，久久不能定奪……

    燭淚無聲流淌，時光悄悄逝去，雖說不能干預(yù)主考官點(diǎn)解元，但總不能這么拖延下去啊，提調(diào)官何如申終于耐不住xìng子了，出聲提醒道：“錢總裁，已近四更天了?！?/br>
    錢謙益笑了笑，伸手拈出一卷，自己唱名道：“紹興府山y(tǒng)īn縣生員祁彪佳?！?/br>
    在座官吏都松了口氣，主考官終于開始為五經(jīng)魁排名次了，那寫榜的書吏趕緊筆酣墨飽地寫上“乙卯科浙江鄉(xiāng)試第五名經(jīng)魁山y(tǒng)īn祁彪佳?！?/br>
    寫榜規(guī)矩，都是從后往前寫——

    ……

    浙江布政使司衙門在清河坊之右、太平坊之左，與都指揮使司衙門毗鄰，衙門前有碑坊一座，上書“方岳”二字，布政使被稱作方伯，就是為此，衙門左右有二坊，東坊為“保釐”、西坊為“巡宣”，還有東、西轅門，東轅門外有一面青磚砌成的一字形照壁，照壁在大門外則稱外照壁，這面外照壁高一丈六尺，長六丈有零，屋檐三疊，莊重簡潔，兩側(cè)有磚雕圖案——

    八月二十八壬寅rì，浙江布政使司衙門前的這面照壁萬眾矚目，從子夜開始，就陸續(xù)有參加了乙卯科浙江鄉(xiāng)試的考生及其親友來到照壁前等候，因?yàn)槲甯爨l(xiāng)試龍虎榜就將在這面照壁上張掛，三年等這么一刻，患得患失，徹夜難眠啊——

    臨近五更天時，張?jiān)蚸iejie張若曦還有王微幾個人來到布政使司衙門前的大廣場，卻已經(jīng)沒有立足之地，廣場上人山人海，無數(shù)高腳燈籠熒熒閃閃，喧囂聲如cháo起伏，張?jiān)瓗兹酥荒苷驹谇搴臃贿吷铣瘡V場那邊張望——

    張若曦和王微各乘一頂小轎，張?jiān)⒛抡嬲媪⒃谵I邊，武陵自告奮勇道：“少爺，我擠到照壁去看榜?！?/br>
    薛童道：“小武哥，我隨你去。”

    這兩個少年喜歡湊熱鬧，那就讓他們?nèi)ィ瑥堅(jiān)愿赖溃骸叭魯D散了，尋不到我們，就自回萬仙橋?！?/br>
    武陵、薛童答應(yīng)一聲，就往人群擠去了，很快淹沒在人海中。

    張若曦從轎子小窗里看著這場面，驚嘆道：“今rì方知我朝科舉之盛啊?！睂?jiān)溃骸澳憬惴蛞葢?yīng)天府鄉(xiāng)試放榜后才能回青浦?！庇謫柫硪豁斝∞I上的王微：“修微，南京貢院也是這么人山人海嗎？”

    王微道：“三年前那次鄉(xiāng)試我見過，南京貢院就在秦淮河畔，都有人被擠到河里去，被人取笑說落第又落水?！?/br>
    正說話間，廣場人cháo忽然洶涌起來，有人喊道：“放榜了，放榜了——”

    張?jiān)N首望時，只見廣場西北方光芒大盛，數(shù)十盞燈籠列隊(duì)而來，鼓樂前導(dǎo)，儀仗緊隨，上百兵丁護(hù)送，中間似乎還有一頂黃sè的轎子——

    一邊的穆真真道：“少爺，那是黃綢扎的彩亭?！?/br>
    王微道：“是了，榜單就在彩亭里?！?/br>
    張?jiān)男奶崃似饋恚駟谓視缘淖詈髸r刻到了，縱然他如何從容淡定、如何說已經(jīng)盡力無悔，此時此刻依然掌心cháo濕，口干舌燥，心跳逐漸加快，不再與jiejie她們說話，眼睛瞇起看著那隊(duì)兵丁開道，護(hù)送著黃綢彩亭到了照壁下，就要張掛了——

    “來福，千里鏡呢？”

    來福也是踮著腳朝照壁那邊眺望，聽張?jiān)@么一問，趕緊往周身一摸，頓時嚇出一身冷汗，叫道：“怎么沒了！”

    轎里的王微說道：“不是這里嗎。”說著遞出一個長方木盒。

    先前來福見人多擁擠，就把千里鏡盒子放在王微轎子里了——

    張?jiān)〕瞿枪馨足~望遠(yuǎn)鏡，對著半里外的照壁慢慢調(diào)整焦距，嗯，照壁前光線很明亮，可以看到官差在張榜，只是那些高腳燈籠太多，密密麻麻，擋了他視線，罷了，就是沒遮擋，也不可能看清榜單上的字，還是靜聽官差唱榜吧——

    很多人都想沖到照壁近處看榜找自己的名字，場面一時間很混亂，那上百名牛高馬大的兵丁手持棍棒，聯(lián)手奮力將沖到近前的士子和奴仆架開，空出照壁兩丈地，十個大嗓門的書吏開始齊聲唱榜，唱榜是從正榜五經(jīng)魁開始——

    但是廣場上嘈雜的人聲一時間安靜不下來，張?jiān)@邊又離得遠(yuǎn)，根本聽不清唱榜，心中那個著急啊，待過了一會，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群終于安靜了一些，張?jiān)牭酱笊らT書吏高聲道：“乙卯科浙江鄉(xiāng)試第十三名上虞倪元璐?！?/br>
    張?jiān)牡溃骸澳呷暧窀咧械谑?，甚好！?/br>
    從第十三名開始，張?jiān)宦犗氯?，翰社社員的名字隔三岔五就響亮傳來，直至第六十二名王炳麟、六十四名周墨農(nóng)、六十五名張岱——

    “大兄高中舉人了！”

    張?jiān)笙?，這一刻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悄然改變了歷史，寫《陶庵夢憶》的張岱是一輩子的秀才，而現(xiàn)在，十九歲的大兄張岱龍虎榜上有名，可是他張?jiān)兀降资乔懊媛┞犃?，還是排名在后甚至根本榜上無名？

    鎮(zhèn)定如張?jiān)?，這時也不免心中忐忑，正這時，一個銳利的聲音帶著喘息猛地刺到他耳邊：

    “介子相公，解元，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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