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中)
六十七(中)
67 燈亮了,是紅色。 醫(yī)院獨(dú)特的味道讓人心神不寧,她的眼睛哭得紅腫干澀,胸口那處一直悶著。頹喪地坐在冰冷的椅上,雙手交叉緊握著,抵在低下的額頭,再用力閉著眼,牙齒咬著下唇,陷入沉默。 有人推著她的肩膀使她無法不睜眼,下一秒,質(zhì)問的話便傳進(jìn)耳朵。 “我哥怎么回事?!他怎么進(jìn)醫(yī)院了!” 她搖著頭,似有些力倦神疲的意味。 又是一陣用力的拉扯,隔著衣衫掐著她一小層皮rou,她疼得輕輕哼了一聲,身子搖晃得像一條魚尾般,卻只呆然地瞧著地面。 那人便帶著哭腔和憤怒的?!澳阍趺词裁炊疾恢?!宋輕輕!你不要再害我哥了好不好?!” 下意識地張開嘴想辯駁,想說我真的不知道,又想說我沒有想害他,可又不知怎的,吞回腹中。 又呆了,像條死魚。 “林音。”不遠(yuǎn)處傳來女人矜貴而優(yōu)雅的聲,“過來?!?/br> 林音拿出紙巾擦去臉上的淚,又狠狠瞪她一眼,不情愿地走到林母身旁。 之后,她和林涼最親的兩個人全程沒有交流,直到手術(shù)做完,醫(yī)生摘下口罩,對上前一步的林母說,林涼只是因失血過多昏迷了,右腿輕微骨折,腦部也有輕微腦震蕩,估計是發(fā)生了一場小車禍,過幾天就會醒來。 讓她放松心。 不是親屬的她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在墻角處,聽著醫(yī)生對她們的囑咐,望著她們簽字說話的景兒,苦澀從心尖尖里冒出。 她想,林涼哥哥,你的mama很漂亮,和你一樣好看,讓人移不開眼。 卻好看到…讓人惶恐、失措、害怕。 “宋姑娘,我可以和你說些話嗎?”面前的女人笑著,走到她身前,又指了指附近一處隱蔽的空間。 她點(diǎn)著頭。血液里爬著不安。 那里有扇小窗,風(fēng)刮得樹葉飄零,她卻不敢抬頭去看,低垂著,時而看著墻面。 許玉月卻站在窗前,背著她,不知表情。 “抱歉,我向周圍的人打聽了你們這一段的生活?!彼従忛_口著,禮貌而謙和的?!昂懿缓?,這是我得知的消息。更準(zhǔn)確一點(diǎn)來說…” 她轉(zhuǎn)過身,深深地看著她,“是林涼過得很不好?!?/br> 低著頭,看著鞋子,下墜的睫毛像座監(jiān)牢,像要封閉她,關(guān)死她,她開始捏起自己的手指。 許玉月輕輕呼了口氣,神色輕皺著,“當(dāng)初他要離開。我以為是和他父親賭氣,所以才放任他的離去,覺得他自小在優(yōu)渥環(huán)境里長大,吃點(diǎn)苦很快就會乖乖回來,并認(rèn)識到和一個智力有缺陷的孩子在一起終歸是一種錯誤?!彼nD了一聲,又說著?!爸皇俏覜]想到,他會這么倔…” 手指攪動的力度越來越大,恨不得折斷十指般。 對面的聲音逐然地加重,摻雜著憤怒?!昂湍阍谝黄?,卻把他這輩子的苦都吃夠了。當(dāng)外賣員?你讓一個從小彈鋼琴、拉小提琴的公子哥去送外賣?又臟又累不說,你知道因?yàn)樗屯赓u出車禍的人有多少嗎?!你又能知道在我聽到他竟然還被人砍掉手指后,是什么感受嗎?!你知道嗎?!” 她的憤怒似是被最后一句點(diǎn)燃了般,更深更濃,眉頭直皺成山川,咬牙切齒地看著宋輕輕,聲音大而用力的。“他從小那么愛惜自己的手!那是一個彈鋼琴的人最珍貴的東西!可是卻跟你在一起后,什么都?xì)Я??!?/br> 一個對孩子還是有心疼的母親,正展露著敵意,“宋姑娘…如果沒有你,他可以是名鋼琴家,也可以是資本家,但決不可能拖著你這個什么都不會的人,去做那么臟那么累的活!又被人欺負(fù)得不敢還手!還要冒著生命危險去賺錢養(yǎng)你!這根本不是他應(yīng)該擁有的生活!他本該有更好,更好的未來…而不是現(xiàn)在,任人欺凌、狼狽不堪地茍活著…”她漸漸收起自己外露的真面目,嘆了一口氣,又轉(zhuǎn)了身,對她說。 “宋姑娘,原諒我的直接。你家境窮困,生活不能自理,腦子也不好,你真的配不上他?!?/br> 自己好難看所以不配。自己太矮了所以不配。自己學(xué)習(xí)不好所以不配。自己家境不好所以不配。自己毫無用處所以不配… 愛一個人,不配的缺點(diǎn)就這樣給細(xì)心的挑了出來。 于是他來了想躲,他走了又想追。 她聽見鎖拷咔嚓的一聲,正留在胸膛里。 偏著臉,看向一直低垂著不作言語的少女,她微微張了嘴說,“離開他吧…他真的已經(jīng)為你做得夠多了?!?/br> 離開他… 她下意識的搖著頭,“可是,我愛他…” 嗤笑一聲,她上下打量著這個竟然會說“愛”的傻子,輕微的勾著嘴角, “愛他又怎樣,不愛他又如何。我卻只看到你全身上下可恥的自私。你自己孤苦無依沒人照看,所以才渴求一個心疼你的人,貪圖他像衣食父母一樣不求回報地供養(yǎng)你,自己卻活在舒適圈里招搖自在。對么?” 是這樣的么…她的愛,真的是自私嗎? 腦袋混了,那些話重重?fù)v著她的腦髓。 “你難道真的沒覺得他現(xiàn)在的災(zāi)難和你的拖累是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嗎?他現(xiàn)在病了,你覺得你有能力照顧好他嗎?你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增加他的苦難。如果你真覺得你愛他,那就不該讓他過成這樣,懂嗎?!” 是啊… 如果不是她傻,就不會領(lǐng)著男人進(jìn)門,害得林涼失去高考。 是啊… 如果她要是聰明一點(diǎn),就不會迷路也找不到工作,害得他一個人要賺兩個人的錢。 是啊… 如果她不說小賣鋪,林涼就不會加班熬夜給她租鋪?zhàn)?。她要是聰明點(diǎn)也不會被騙,害林涼掏出本不富裕的錢替她還債。 如果她不開小賣鋪,他的食指依舊好好的,還像以前那樣,合攏彎曲著,笑著握著她的手指。 是啊! 眼睜睜看著他被人割手指卻只能哭!眼睜睜看著他倒在地上,她卻無能為力!又是哭!不夠勇敢怕火的她,一無是處的她只能用眼淚去逃避!只知道哭! 哭!哭!哭! 沒有她,他還能是那個溫柔完美強(qiáng)大而精致的林涼。 一無是處的她現(xiàn)在還想依賴著他,那不是自私是什么?! 她又聞到眼淚的味道了,這次卻拼命的止住,抽動著鼻子不敢哭泣。 良久,她聽見自己穩(wěn)定情緒回了她。 她說,我會離開他的。 許玉月道了聲謝謝,轉(zhuǎn)身走向了林涼的病房。留下她一個人靠在墻上,終于有了勇氣偏頭看向窗外。 便用袖子像小時候那樣交替著左右手,擦去眼淚和鼻涕,擦得臉紅紅的,鼻子像爛了一樣發(fā)疼著,難聽的哭聲被一次次吞進(jìn)喉嚨里。 學(xué)會放手或許也是成長的一部分吧。 她哭著說,林涼哥哥,我長大了。 她只收拾了出租屋里的衣服,還沒走,屋子里每樣?xùn)|西都有他的氣味,她舍不得的看著摸著聞著,又眼睛紅著。 三天后,林母打電話來,說他快蘇醒了,讓她親口跟他說道別。 她隔了好久。平靜地說了聲好。 掛下電話便蹲在地上,雙臂掩住眼睛,撕心裂肺的大哭著,眼淚全流進(jìn)嘴里,哭聲肝膽俱裂,像有人狠狠割破她的喉嚨,震痛人心。 林涼哥哥,她說,我都還沒…還沒給你炒過一次菜,怎么就…怎么就要離開了呢… 睜眼。光像針般刺眼,他微微瞇著,緩了些,才仔仔細(xì)細(xì)地看著站在門前,手放在門欄上的少女。 于是笑著,想說些話,卻扯著喉嚨發(fā)不出聲,于是吞咽著口水潤喉著,沙啞著聲喚她,“輕輕?!?/br> 又從被子里伸出雙手,張開雙臂,瞧著她的眼里是死而復(fù)生的欣喜,“怎么?不過來讓哥哥抱抱嗎?” 少女還是那副呆滯的神情,沒有半分動作,只有藏在身后死死捏住衣角的左手暴露了她的情緒。 死寂的氣息讓他有些惶惶,放下雙手,輕皺眉頭,隔了會兒又問她,“輕輕?” 良久,她轉(zhuǎn)過身子,只敢背對著他,張了嘴說著話,沒有色彩的。 “林涼,我要回家了?!?/br> 這次終于聽了他的話不在尋常時刻喚他林涼哥哥了。 卻在他耳里更不是滋味,甚至覺得荒謬至極,他呵笑一聲,笑容卻漸漸收攏著。 ”你再說一遍?!鳖~頭的紗布被血滲紅,面頰消瘦胡子拉碴,嘴唇慘白而破皮如溝壑,他的雙手握緊病床冰冷的床欄,骨節(jié)突出青筋爆裂,眼睛像利箭般盯著她。 “我要回家。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彼脑捖曇粜⌒〉?,如蚊子般,風(fēng)大點(diǎn)仿佛就吹沒了。 “你再說一遍?!逼椒€(wěn),呼吸正常。 她沒說話了,只呆呆站在那,他只看見她低垂的后腦。 “輕輕meimei,抱歉我才剛醒來,腦子有點(diǎn)亂,不太明白你說的話?!鄙倌攴畔铝宋站o床欄的手,雙手合握的輕放在白色床被上,笑面溫雅。 “我說…”她哽咽一聲,像是被人掐了一下,“我想回家跟著哥哥和嬸嬸,不想和你待一起了。” “嗯…你是想家里人了對嗎?乖,等我病好了我就帶你回家看看…”輕輕上揚(yáng)的嘴角依舊柔和著,十指卻緊緊相扣。 “我不回來了。” 空氣似是停滯了,只有細(xì)微的蟲聲碎碎,平靜如水。 卻如洪涌前的風(fēng)平浪靜。 一聲保溫瓶砸在墻面劇烈的撞擊聲,再落回地面彈撞的碎裂聲,聲聲懼耳,空徹回響?;熘@些巨響,少年的聲卻依舊如斯雅致,“輕輕meimei,你之前說的那些話,最好是騙我的,知道嗎?” 她被震得身子下意識的一抖,落在鞋上的碎片還偷著太陽的光。她緩了聲才回他,“我沒有騙你。林涼。” 她說,我想,我們在一起好像只有無窮無盡的苦難。你會很累,我也很沒用,從來不能幫到你什么。這樣的日子過下去真的太難受了。 背后的人像是從嗓子眼里逼出來的聲音般,命令她,“你看著我?!?/br> 她沒有動作,只下意識的抽了抽鼻子。 “你看著我?!蹦侨斯虉?zhí)的說著,凌然的語氣。 她只好慢慢的轉(zhuǎn)身,神色淡淡的,是她那幾天對著鏡子練習(xí)出的,無動于衷的面孔。 冷漠的神色,從不是他印象里任何一個宋輕輕的模樣。他聽到自己血液沸騰的聲音,震耳欲聾。 只有冷漠才能對抗冷漠,他不知怎么想的,看著她第一次對自己露出冷淡,心子如刀割般泛疼,只想找個東西來將自己包裹著。 “你的意思是…嫌跟著我過得很苦是嗎?”寒著臉色,惡意的猜忌便這樣堂而皇之地從他嘴里冒出。 他誤會她的意思了。 但也沒關(guān)系了。 于是她停頓一聲,才輕輕點(diǎn)著頭。 她說,嗯。 不想再做停留,不想聽他話語里對自己的惡意,不想破功作廢,于是轉(zhuǎn)過身子,伸出右腿,邁出第一步,想就這樣干脆利落的走了。 她卻聽到一個巨物墜地的聲音,正狠狠砸在她的心頭。 “輕輕…別走?!?/br> 卑微的求饒,在身后響起。那人見她真的要走了,冷漠也裝不得了,忙從病床上掀開被子,腳沾上地想去攔住她,卻雙腿失力狼狽地跪在地上,右手用力撐著床欄不讓自己的身子摔倒。 他站不起來,也移動不得,只好跪著看著她僵硬的背影,又說著。 “別走…好不好?輕輕…現(xiàn)在是有點(diǎn)苦,可是我保證,我保證以后肯定會讓你過得好好的。有大房子,有酸奶廠,你等等我…真的…” 著急而慌亂的祈求話。 她的林涼哥哥啊…在求她。 她悄悄擦去眼淚,轉(zhuǎn)了身子,跑到他的身邊想扶起他,可是他身子太重,她抱不動,幾次抱著他的腰向上都是徒勞,她只好緩緩地放開了,想出去找護(hù)士幫忙。 起了身想出門,卻被他的左手死死扣住手腕,伴著惡狠狠的語氣,說,“你要去哪?!” 她想了想,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想回去跟著哥哥。” “宋文安?”他難以置信的看著她。 她說是的。 他的左手除了食指其余手指都在用力,想纏束她般,握得她手腕生疼,她只好低著頭看著他上揚(yáng)的眸子,輕輕抿著嘴唇。 他看了她很久,似是將她的前生來生都要看個遍般,喉結(jié)上下律動著,那句話,便帶著疑惑地說出了。 他說,宋輕輕,你愛我嗎? 她顫動著睫毛,眼珠子不愿看他,只看著窗外,良久,她聽見自己這樣回了他。 “不愛?!?/br> 你知道嗎? 我渴望靜默地坐在你的身旁。 我不敢,怕我的心會跳到我的唇上。 因此我輕松地說東道西。 把我的心藏在語言的后面。 只有不愛才能堅決,才能狠心。那一刻,她真的覺得好像真的不愛他了。 “宋輕輕,你敢!”他不敢相信地看著她扳開自己的左手,聲音用力得幾近怒吼。 “宋輕輕,你再扳開我試試!”真面目的林涼這次不再裝偽善了,加重語氣,眼睛如靶心箭般死死看著她。 她不顧他的話。 用雙手狠力地扳開他禁錮的左手,他的右手想附上,卻支撐不住身子的往下倒去,她咬著唇,雙手用力地一一扳著他的指頭。她的眼角紅了,她明知道左手食指是他的軟肋,這一刻卻不得不向它下手,只能偏著頭不敢看他因?yàn)橐桓种甘Я?,所有的手指便被她一一用力撥開的難看面色。 再奮力的奔跑,離開這個病房,用盡畢生力氣。 留下倒在地上的少年,看著自己的因拉扯發(fā)紅的左手,沉默了。 她沒有跑遠(yuǎn)。 轉(zhuǎn)了個彎便失去力氣地蹲在墻角,頭埋進(jìn)膝蓋處,雙臂環(huán)繞著,慟哭流淚著,像個沒了家的孩子。 林涼哥哥… 我不明白。 明明我們那么相愛,為何卻要不得善終。 三三:渴望...那句詩出于泰戈?duì)枅@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