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殺一人身，存百姓家

    從此以后，東陽擎海真?zhèn)€信守諾言，枕席間行事溫柔，裴花朝亦湊趣，兩人相處日益太平。

    過了數(shù)月，一日她與東陽擎海在房內(nèi)奕棋，這漢子卻沒正經(jīng)，對局時(shí)將她抱在懷里親嘴揉搓，鬧得她衣衫不整，心神不寧。

    她惱了，挪身要走，掙扎時(shí)在漢子身上才磨幾下，旋即發(fā)現(xiàn)他下身那物事隔著衣褲硌人了。

    “你得收拾殘局。”東陽擎海壞笑，要?jiǎng)児馑氯梗T外戴嫗上報(bào)，稱京城派遣皇親帶來赦罪招安敕旨，正在山寨鄰縣衙門等候。

    裴花朝多年未聽得“敕旨”兩字，一聽彷佛又回到當(dāng)年父親直諫，獲罪抄家那日，堂官宣旨，翕張的口中道出“深負(fù)天恩”四字。剎那她背脊打直，宿怨又起。

    “哦？”東陽擎海將裴花朝又摟了摟，凝神沉思，片刻叫來親隨，“把那廝帶上山，無須備禮迎接。他不動(dòng)身，你們就用刀鎗請。”

    不備禮迎接、用刀鎗請……裴花朝望向東陽擎海，她對斬了自己父親的皇帝無甚好感，但到底受綱常觀念薰陶長大，以是見人膽敢這般怠慢天使不免驚詫。

    東陽擎海親了裴花朝幾下，放開她起身。

    “回來再同你算帳?！彼Φ迷频L(fēng)輕，好似天下無事。那情狀該當(dāng)有成算在胸，但他絕口不提，裴花朝亦不好問，服侍他更衣，送出房門。

    吉吉溜去打聽動(dòng)靜，回來報(bào)說東陽擎海撕了敕旨，攆了敕使。

    裴花朝半晌無語，她猜到東陽擎海對敕使不會(huì)有好話好臉色，不意如此妄為。

    前來招安的敕使乃是鄭王，他一來便痛斥東陽擎海強(qiáng)擄敕使，無禮欺君，不肯宣旨，東陽擎海也不多廢唇舌，著人奪過敕旨讓林化宣讀。原來這數(shù)月鄰州豫州有朱家寨起兵，幾乎整州淪陷，官軍無計(jì)可施，朝廷遂下敕旨，若鎮(zhèn)星寨肯改邪歸正效力天家，征伐朱家寨，并將其轄下州縣歸降，財(cái)貨兵馬悉數(shù)納官，便授東陽擎海刺史官職，封國公，食邑五百戶。

    東陽擎海大笑，取過敕旨一把撕了。

    鄭王見他藐視天威至此，一口氣險(xiǎn)些上不來，好半天緩過勁便破口大罵，教底下頭目揪住要打。

    東陽擎海發(fā)話，“這老頭有些骨氣，別傷他?！卑胨桶霐f他下山，保住這位白胡子皇親性命。

    稍后東陽擎?；氐椒坷?，把撕毀的敕旨放到裴花朝面前，“給?！?/br>
    裴花朝因問道：“寨主何意？”

    “讓你處置?！?/br>
    裴花朝怔怔看著他，目光又落在那撕作兩半的絹黃紙上，半天沒動(dòng)靜，前塵往事彷佛流水，都到眼前來。

    “你若不喜歡它在眼前……”東陽擎海伸手似要取走。

    裴花朝猛地回神，搶先抓住那絹黃碎紙嗤啦啦撕了個(gè)碎。她犯下這于常情乃是彌天大罪的惡事，心中突突地跳，可又像搠穿膿瘡，流出膿血一般，難以言喻地痛快。

    東陽擎海哈哈笑，“不愧是我的女人，有膽色。”

    他攬過她肩頭，道：“彼時(shí)你聽到‘敕旨’身子緊繃，不像畏懼，倒像極為厭惡，所以我?guī)貋碜屇愠鰵?。——你討厭敕旨，對吧？?/br>
    “嗯，”裴花朝默然一會(huì)兒，方才緩緩道：“那年圣人惱我父親直諫勸阻加賦，下敕旨處他極刑，抄我裴家。”

    那時(shí)正值盛夏，晝長炎熱，祖母帶她在園中荷榭避暑。榭外岸上楊柳垂地，池中芙蕖紅白披離，榭內(nèi)蝦須簾垂，榭旁水車徐徐引動(dòng)荷池碧水，度來涼風(fēng)花香，那滿屋清芬，且是叫人昏昏欲睡。她躺在竹榻上，半夢半醒，奶娘怕她著涼，悄悄替她覆上薄被，鄰室傳來喁喁陪笑聲，是若干勳貴家眷圍繞祖母談天說地，都是奉承話語。

    抄家旨意甫到，那恬靜美好的世界驟然走調(diào)，人人驚慌奔走鳥獸散，杯盞翻倒，寶鈿委地。

    堂官宣讀過敕旨，便將她們祖孫推鎖在屋里等待發(fā)落，她與祖母抱作一團(tuán)，耳內(nèi)聽得滿宅下人嚎哭四起，官兵點(diǎn)檢財(cái)物，翻箱倒柜砸破器皿，乒乓鏗鏘。

    滿世界兵荒馬亂，她心中畏懼卻又憤怒——明知大逆不道，仍舊止不住血液在沸騰。

    “敕旨說我父親‘深負(fù)天恩’……”裴花朝笑道：“父親出事前夕與我提過，他要去很遠(yuǎn)的地方，讓我好生孝順祖母，我求他別去，他只是苦笑。到得敕旨上門，我才明白，父親意指何事?！?/br>
    她眼眸酸澀，似有淚水流動(dòng)，便抬起下巴，道：“當(dāng)時(shí)天下旱澇不定，民不聊生，再加稅，徒然官逼民反，到頭來黎民、大虞玉石俱焚。倘若世局動(dòng)蕩，百姓還要更苦。因此父親留書說：‘殺一人身，存百姓家’，以為縱然他一人一言不中用，只要有人肯出頭，開了口子，定然還有其他人愿意賭命勸諫圣人?！?/br>
    她握緊拳頭，“父親拋下孤兒寡母，為國為民，又何嘗不是為大虞天子他唐家的天下著想，敕旨竟說他‘深負(fù)天恩’……”

    東陽擎海抱住她，道：“我聽說了，自你父親打頭陣，士大夫果然紛紛上書，皇帝老兒又殺了一批人。后來天狗食日，皇帝老兒以為不吉利，打消加賦主意，也免除你們祖孫被沒入掖庭為奴。”

    裴花朝冷笑，“不問蒼生問鬼神，枉他身為君父，在乎鬼神多于百姓。”話甫出口，她愣了半晌，這些話藏在她內(nèi)心深處，從來不敢宣諸于口，尤其與她相依為命的祖母。

    如今對著東陽擎海，她輕而易舉脫口道出。

    她由眼角掃向摟抱自己的漢子，他那副精壯身軀上不只勇力過人，還有一份無法無天的魄力，那等縱情恣意，是自己在棋秤上才敢于擁有的。

    東陽擎海撫摸她背脊，道：“可惜就一道敕旨，不夠你出氣。這么著，下回皇帝老兒再來招安，我全留給你撕。”

    裴花朝本來猶存余怒，聞言心中一輕，掌不住噗嗤笑了。

    ——————作者的話——————

    “不問蒼生問鬼神”出自李商隱的，意思是：不管民生疾苦，反倒迷信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