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上

    他會陪她去博物館看哥窯的瓷器嗎？很久她都領(lǐng)會不到裂紋的妙處，只覺是浮華之中司空見慣的畸形審美，纏足、病梅，莫不如是。若不是她的夢中總有個女人哭他碎了，她多半依舊對哥窯瓷毫無興趣。她一直喜歡雍正時玲瓏深秀的單色釉瓷，其時粉彩也素雅。乾隆以后，便什么妖魔鬼怪都冒出來了。

    但他與哥窯瓷氣質(zhì)最似。她也想在透明櫥窗面前，將里面的瓶子指給他看，也說他碎了。他會是什么反應(yīng)呢？說這是無聊的小孩子心性？他若能答應(yīng)陪她去，便已是萬幸。怎么才能騙他和她去呢？學(xué)校必須拍照的“社會實踐”？他會說隨便找個姑媽，她們都很樂意陪她，但他抽不出時間。

    其時正走到一座石橋上，她犯愁停下腳步。影于是也停步，走出遮陽傘下，至石欄邊，望向江面。她靠近繼續(xù)替影撐傘，卻被揮手拒絕。她回過神了。

    “你還記得‘風箏’嗎，魯迅那篇文章？”影似永遠不會忘記看過的文章，里面的人物、情節(jié)，甚至一些獨特的細節(jié)，往往能隨口道出。她依稀記得那篇文章在課文里，如果不是影提起，她已無一點印象。

    “春天總是讓人懷舊傷感。”影輕嘆一聲，斷續(xù)道出一段故事，她沒有辦法在一旁插嘴。

    “穿裙子這種事……上次還是在小學(xué)三年級。夏天，遲遲不落日的傍晚，難得一家三口，準備一起出門散步。我想穿上鐘愛的碎花裙，mama卻沉下臉，說我‘太要好看’，小孩子家不能這樣?！薄疤每础钡脑捠且痪洳惶寐牭姆窖?，或許說成臭美更恰當。

    “后面的事很容易猜到。我不肯妥協(xié)，執(zhí)意要穿，平白變成一場爭執(zhí)。我爸也幫著她罵我，在一邊煽風點火。最后僵持不下，我媽拿起一把很大的剪子，將裙子剪成了一堆碎布。”

    一個文不對題的故事，根本無關(guān)最后一次穿裙子，只是不再穿的緣由。

    “要不是今天看見穿裙子的你，我都快忘了，曾經(jīng)還有這樣一件事。最初讀到那篇文章，我還以為自己的立場更接近敘述者的‘我’，而不是被毀掉風箏的弟弟，被文末犀利而冷峻的批判折服。

    “這種感覺，就好像不斷學(xué)會獨當一面，賭運氣絕處逢生，小有所獲卻誤以為自己無所不能。真正無法跨越的界限被諱莫如深，刻意遺忘。我想那種冷峻的氣質(zhì)或多或少，也是源于遺忘。麻木與冷漠環(huán)環(huán)相扣，從頭連到尾，也像沒有內(nèi)核的套娃游戲。

    “但很奇怪。一次鬧完以后，勇氣也像被剪碎了。當時寸步不讓，過后只想妥協(xié)，為了一件小事架空自己在家中的地位，被兩個大人連番冷眼，根本不值。我至今覺得他們在這件事上做錯了，卻害怕再生事端，不想和他們講道理，極力避免觸碰讓他們生氣的線。事情終于因為它的微不足道而被淡忘。最初的時候，也想不通這些，只是像現(xiàn)在說的，走得一步不差。

    “他們現(xiàn)在也一點見不得我打游戲。一邊說著適可而止他們并不反對，但被看到就是過度。只有吊住排名，他們罵我才會氣短。我試圖和他們談判，以交易的方式議和，他們開始和我談感情?！?/br>
    影交扶在橫桿上的手松開，似準備結(jié)束這個話題，轉(zhuǎn)身背倚石欄，“對不起，為了一點小事傷懷，也夠矯情的?！?/br>
    她第一次遇上這樣的情況，想告訴影，她深能體會那種愁怨。但若設(shè)身處地，影或許更需要一點實在的安慰，而不是虛浮的同情。可是，又該以何種方式安慰，才不像是居高臨下的憐憫呢？

    他縱萬般不是，卻給了她整片自由。

    她又挽起影的手，問：“你會恨他們嗎？”

    影卻很驚訝，睜大眼睛看她，“為什么會這么問？不好意思……我只是曬著太陽，想發(fā)一下牢sao?！?/br>
    她也與影大眼瞪小眼，“我……可是……聽起來好像沒有那么輕松?！?/br>
    “是你太較真了，平常也是，總是小心拿捏著什么。”影抬高手，摸摸她的頭頂。她稍稍屈膝，配合影的動作。

    原本兩人身高相差無幾，她穿上帶跟的皮鞋，完全比影高出一截。

    影像解謎一般地認真詢問，“為什么會這樣呢？是因為習(xí)慣自卑嗎？”

    她點點頭。察言觀色，少說少錯，的確是和他相處養(yǎng)成的習(xí)慣。

    “自信一點。真正一無是處的人，連自己一無是處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