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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樂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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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飛云念出吉田清長名字時的口氣不像憤怒,也不像是欣喜,倒是把對面的岡野一夫聽得一怔:

    謝先生認(rèn)得吉田君嗎?

    謝飛云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話語:我認(rèn)識的那個吉田清長,曾經(jīng)在申城活動,我并不能確定岡野先生所說的這位吉田先生,與我所知道的是否為同一人。

    她并不是愿意多談的態(tài)度,岡野一夫早已修煉得八面玲瓏,自然看得出來,便也不再多問,領(lǐng)著她先將學(xué)校大致參觀了一遍。學(xué)校是在工人黨之前閑置了的干部學(xué)校上改建的,地方并不大,岡野一夫也說了目前只有十個學(xué)員,裝下這些人顯然是綽綽有余。參觀過學(xué)校,岡野一夫便把謝飛云引到學(xué)校二樓的圖書室去。

    這里說是圖書室,其實也只是個小小的房間,里面簡單布置著幾本中文與日文的詞典,并一些一類的書籍,總共書本的數(shù)目兩只手就能數(shù)得過來。室內(nèi)正中央圍了一圈椅子,顧艷秋已經(jīng)在了,她坐在正中央,周圍零散坐著七八個日本人,正用著日語在討論著什么理論,熱火朝天的。

    謝飛云的視線卻緊緊凝在顧艷秋左手邊的那個人身上。

    他的外貌也具備著典型日本人的特征,唇上一撮小胡子,脖頸幾乎與下巴一般寬度,雖然穿著普通的衣服,卻能讓人一眼看出他久經(jīng)鍛煉的肌rou。

    和一看就是文士的岡野一夫不同,這是個純粹的武官。

    岡野一夫與謝飛云一走進(jìn)圖書室,顧艷秋和其余的日本人便停止討論,站起了身。岡野一夫站到中央去,介紹道:

    諸君,這是前來參與翻譯工作的謝先生,讓我們一同歡迎這位愛好和平、仁慈友好的新朋友的到來。

    在場的日本人顯然是都經(jīng)過工人黨的初步審查和篩選的,對待謝飛云的態(tài)度都很友好,紛紛向她鞠躬,口稱先生。

    謝飛云的目光卻一直沒從顧艷秋左手邊的男人身上移開。男人顯然也認(rèn)出了她,一臉的難以置信:

    謝先生是飛云小姐?

    謝飛云說:吉田君,真是好久不見了。

    -

    昭和十三年,也即公元紀(jì)年1938年,吉田清長就任日本陸軍駐申城第十三師團(tuán)的副官,開始跟隨在師團(tuán)長原田任三郎的左右。

    原田任三郎出生于鳥取縣的一個武士家庭,他是家中的第三子。原田家的男人全部從軍,原田任三郎的父親是陸軍大學(xué)的首席畢業(yè)生,曾參加過日清戰(zhàn)爭與日俄戰(zhàn)爭,他的兩個哥哥也都是日本陸軍士官學(xué)校的畢業(yè)生,不過都已經(jīng)參戰(zhàn)殉國了,他已然是原田家這一代唯一的男丁。

    在吉田清長眼里,原田中將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他今年三十七歲,身形健碩,從陸軍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他便如同他杰出的父親一般,也是當(dāng)期畢業(yè)生中的首席,得到了裕仁天皇御賜的軍刀。而這把裝飾華麗的軍刀,現(xiàn)在也仍然佩戴在他的腰間,在他行走動作時,刀鎺上的十六瓣八重表菊徽記便在陽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輝。

    原田任三郎自陸軍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先后出任過駐東北、兩廣與臺灣的武官,又于去年受松井石根大將的派遣,率軍進(jìn)攻申城。這一戰(zhàn)從去年八月一直打到十一月,之后原田任三郎又率部進(jìn)攻金陵。在攻占金陵期間,因為皇道派的失勢以及與松井石根理念的不合,原田任三郎自行申請退守申城,吉田清長就是在這個時間被他提拔上來擔(dān)任副官的。

    如今剛剛度過華夏的舊歷新年,申城百姓的愁云慘淡是無法波及到日本人身上來的,在吉田清長的角度看來,張燈結(jié)彩的百樂門反倒比過去顯得更熱鬧了些。他今晚隨同原田任三郎來參加舞會,這舞會是由申城青幫頭目趙宗海牽頭舉辦的,他幾次三番邀請原田任三郎等一干人等前來參加,原田任三郎推脫了幾次,但他因為仕途不順,心中郁結(jié)難消,在趙宗海第五次邀請他的時候,便同意了。

    與會人員中屬原田任三郎的軍銜最高,官職最大,因而吉田清長駕車駛來百樂門的時候,也特意拿捏著時間,等到腕表即將跳向八點鐘整,他才護(hù)衛(wèi)著原田任三郎走入百樂門,踏上了通往二樓的樓梯。

    百樂門一樓用餐,二樓便是巨大的舞池,正有一支大約是菲律賓來的樂隊正在奏樂,舞池中央已經(jīng)嬌嬌怯怯站了一排姿容美麗的舞女。吉田清長很快看到,在西南方的角落里還站著個高挑纖細(xì)的女人,吉田清長僅僅是看著她窈窕的背影,便不難想象她轉(zhuǎn)身之時的容貌該有多么驚艷。

    只不過這女人雖然身姿令人浮想聯(lián)翩,穿得卻并不艷麗,反而是很素凈的一身象牙白旗袍,肩上圍著一件白色絨毛的披肩。吉田清長的目光在她身上黏了很久,才注意到站在她身邊、一身黑色唐裝的人,便是大名鼎鼎的趙宗海。

    趙宗海早在原田任三郎進(jìn)到二樓的瞬間便注意到了。他從侍者的托盤里取過兩杯香檳,大步向著原田任三郎走來,又將其中一杯香檳恭敬地遞過來:

    原田先生,久仰久仰。

    他的態(tài)度非常謙卑,原田任三郎便接過了香檳,與趙宗海輕輕碰了一下:

    趙先生。

    原田任三郎駐華多年,雖然還有著濃重的口音,但中文已經(jīng)十分流利了。

    趙宗海笑道:原田先生,今日的一切花銷,都記在鄙人身上,請您千萬不要客氣。

    他與原田任三郎寒暄完畢,便又回身去扯那女人的手臂,低聲呵斥道:

    別鬧脾氣了!還不過來陪原田先生跳舞!

    女人被趙宗海扯得一個趔趄,便是這一瞬間,吉田清長看清了她的外貌。她遠(yuǎn)比他所見過的所有日本女人都要更美麗,如果說他以往見過的大和民族的女子都是溫柔的櫻花,那么這個女人更像是一株倔強的寒梅。

    吉田清長一眼不眨地注視著她微蹙的眉,和帶著怨恨與不甘的眼睛。他從來沒見過這樣明亮的眼睛,這雙眼睛里像是燃燒著兩簇熊熊的火,被這樣的一雙眼用冷厲的目光看過來,吉田清長心中旖旎的想法都在瞬間消退了,他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半步,又去看原田任三郎的反應(yīng)。

    女人顯然并不配合趙宗海,原田任三郎見她被趙宗海用力拽著手臂扯到自己面前,他并不生氣,只微笑道:

    這位美麗的小姐,我能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嗎?

    女人被趙宗海牢牢抓著手臂,幾乎動彈不得,她看著原田任三郎半晌,才冷冷地笑了:

    華夏人的名字,對你來說重要嗎?

    她話音剛落,趙宗海便立刻掄起手臂,在她臉上重重?fù)澚艘徽疲?/br>
    謝飛云!有你這樣和皇軍說話的嗎?

    趙宗海這一巴掌用足了力氣,啪的一聲脆響使得所有人都注目過來,連菲律賓樂隊的奏樂都跟著慢了半拍。原田任三郎看著這個名叫謝飛云的女人的右臉立刻紅腫起來,他朝趙宗海擺擺手:

    趙先生,我與這位謝小姐單獨聊兩句吧。

    趙宗海仔細(xì)地觀察著原田任三郎的表情,見他眉目舒展,神情平靜,顯然是半點也沒有被謝飛云惹怒的模樣,這才抬手照著謝飛云的背上打了兩巴掌,兇神惡煞地告訴她不要再不識抬舉,又沖著原田任三郎點頭哈腰地告退了。

    音樂換了更加歡快的小調(diào),舞池里跳舞的人愈發(fā)多了,中文與日語交雜在一起,十分聒噪吵鬧。謝飛云站在原地沒有動,五彩斑斕閃爍著的燈光映在她紅腫的右臉上,并沒折損她的姿色,反倒讓她顯得更加楚楚動人起來。

    原田任三郎將手中一口未喝的香檳遞給身邊的吉田清長,向謝飛云道:

    謝小姐,今日這場舞會,是趙先生強迫你來的吧?

    他此刻仔細(xì)打量了謝飛云一番,立刻便發(fā)現(xiàn)了她的脖頸兩側(cè)有著深深的指痕,顯然是被人用力掐出來的。

    謝飛云說:這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原田任三郎輕笑起來:你們?nèi)A夏有句古話,叫作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你這樣冒犯我,若是我今晚心情不大愉快,你如今焉有命在?

    謝飛云冷聲道:你既然中文說得這樣好,想來也知道我們?nèi)A夏還有句話,叫作茍利社稷,死生以之。

    她這樣說話,顯然是已經(jīng)將生命置之度外了。原田任三郎看著謝飛云,笑聲越來越大,直至前仰后合:

    謝小姐,我怎么沒有早些遇見你?

    他心中積攢多天的郁氣在這個瞬間,似乎立刻一掃而空了,原田任三郎從未覺得自己有像今天這般愉快過。他已經(jīng)三十七歲了,可是仍然在為自己的理想與信念感到動搖,每天都很消沉,此刻遇見對他不假辭色的謝飛云,他忽然從其中覺出趣味來,便好像是去挑選寵物貓一樣,太過乖順的,他并不喜歡,總要遇見那些喜歡亮出利爪來撓人的,他才能覺出馴服的意義是什么。

    他向著謝飛云伸出手:我邀請你與我跳一支舞,你能不能賞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