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是身如聚沫
6、是身如聚沫
今年中秋的月光,不止照耀一個滿心迷惘的人。 夜不歸宿的葉斐同樣是翌日一早才到家。但這次菲傭阿惠倒是沒有大驚小怪葉斐之前說了,受邀去蔣天生三太太家過中秋,晚上不回來了。但事實卻是,她真如騙車寶山那般在淺水灣海邊坐了一晚。 當(dāng)然,蔣天生的確是派了在港的三太太這三太太正在港大讀藝術(shù)學(xué)碩士,與葉斐一起上過課請她去西貢的別墅共度中秋節(jié)。但葉斐借口師門聚餐推卻了。而真正的師門聚餐,她又以三太太為借口,也推卻了。 什么活動也不想?yún)⒓?,什么人也不想見,更不想待在家里受阿惠的監(jiān)視。 葉斐清楚自己的確是病了。 望了一眼房間的掛鐘,算下時間,需得快點洗漱,之后預(yù)約的心理治療才不會遲到。 收拾停當(dāng),準(zhǔn)備出門。葉斐打開衣柜,拿出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西裝外套那是大東的外套。原本早已干洗好的,可每次想要還回去,葉斐又舍不得。她心里總是隱隱擔(dān)憂,如若還了這衣服,之后還有什么理由去找東哥呢? 再者,見了東哥,他必是要問自己的病情如何。葉斐不想騙他。所以,告訴他自己現(xiàn)在是中度抑郁么?東哥應(yīng)該會擔(dān)心吧?如此,自己是不是又給他添麻煩了?但今天是她第一次去做治療,心中真的忐忑呀! 要么就當(dāng)是獎勵自己!堅持做完治療,便去找東哥。葉斐如是想著,將衣服用干凈袋子包好,放進(jìn)托特包里。 你有自殺的念頭么?女醫(yī)生平和的聲音響起。 半躺在真皮座椅上的葉斐聞言睜開眼睛:我沒想過自殺,更不會自殺。我還有家人,和像家人一樣的朋友。我不會那樣不負(fù)責(zé)任。 你提到責(zé)任。你很看重責(zé)任?是對家人的責(zé)任么? 葉斐緩緩點頭:他們很愛我,為我付出很多。可我卻不能為他們付出什么,所以我不能再讓他們?yōu)槲覔?dān)憂了。 你為什么覺得自己不能為他們付出? 可能因為我是個沒用的人吧。什么都阻止不了。阻止不了可能的厄運(yùn)降臨在他們身上。 所以你很愧疚。因為你無能為力? 是。葉斐說著,又閉上眼睛,如果我知道自己能做什么,那就好了。她現(xiàn)在只知道,只要她不忘記耀揚(yáng)、不斷地想著耀揚(yáng),他就沒有真的從這世上被抹去。 1小時的咨詢結(jié)束。女醫(yī)生說這是個很好的開端。葉斐聞言笑笑,雖然情緒沒什么變化,但的確理清了很多思緒。走出大廈已時近中午,陽光刺眼,尖沙咀依舊繁華喧忙。葉斐打開包,看著放在里面的外套,拿出手機(jī),再次猶豫起來。 要不要打電話給東哥呢? 此時的大東剛從浴室出來,正擦著頭發(fā)昨晚與幾個經(jīng)營賭船的馬來老板social,快清晨才結(jié)束,回竇口補(bǔ)了一覺,這才起來洗漱。沖澡時后背有點刺癢,望向鏡子里才知是昨晚陪侍的俄國妹的指甲劃傷,大東低罵了一句,想著等下得叫那負(fù)責(zé)訓(xùn)練的小弟來申斥幾句基本功都沒教好就敢放出臺! 心里正思量,便聽手機(jī)鈴聲響起。 是Faye! 盯著那來電顯示,任憑鈴聲又響了幾次,大東方覺得自己收拾好了情緒,按下通話鍵。 請我吃飯?好呀。你想吃什么? 哈哈,是請我沒錯,但我真想不出吃什么。還是看你吧! 上次艇仔粥那家?他家白天不做的。不過旁邊有家豬骨煲?guī)渍?,F(xiàn)aye想不想試一試? 好,那等下見。 掛了電話,大東仍覺心臟砰砰急跳,似乎是在蜜井中泵出甜來。 Faye她終于還是來找自己了。 大東了解葉斐處事端淑,自己的外套留給她,她必會還回來。如若她不來找自己,無論出于什么原因,便是她不想來找自己。如此,他也不會勉強(qiáng)她。 多年跑江湖的梁東升篤信一條人際交往的原則上趕著不是買賣。追女仔,同樣適用。他是喜歡葉斐,不在意她現(xiàn)在可能沒有那么喜歡自己,甚至正為耀揚(yáng)傷情。他渴望見她,樂于幫她,但不代表他大東就要去死纏爛打。 如今她來了,說是還他衣服,還要請他吃飯??磥砟峭碓卺t(yī)院急診,她埋在自己懷里,不全是因為情緒崩潰Faye她,是親近自己的。 有了這一認(rèn)識,大東心情更加歡悅,加快速度試了幾套衣服,收拾利整,緊步出門。 誠記豬骨煲靠近油麻地果欄,很典型的70年代港式裝潢,墻上瓷磚多有破損,坑坑洼洼的簡易折疊桌椅卻擦得干干凈凈,午餐時段熱鬧非凡。 Faye今天怎么過海來了?大東伸手掏煙的動作終是頓住了,轉(zhuǎn)而從兜里拿出眼鏡布,擦了擦微氳的鏡片,偏頭笑問。 東哥不戴眼鏡的話,更加英氣呢葉斐瞧得一瞬出神,未思量便答了實話:我約了一個心理醫(yī)生。她每周三上午是在尖沙咀這邊出診。 心理醫(yī)生?大東聞言一愣。 葉斐方覺自己這一點鋪墊也沒有,尷尬笑笑:上次之后,我去做了檢查。說是我的胃病是抑郁導(dǎo)致的不過我現(xiàn)在感覺好多了!前陣子剛開始吃藥,倒真是完全睡不醒呢。 見她故作輕松,大東眉頭微皺,但很快恢復(fù)了平和的表情,只順著她,溫柔道:那就太好了。病去如抽絲,F(xiàn)aye你慢慢調(diào)理,很快就會好的。 大東如此泰然的反應(yīng),讓葉斐心中頓覺輕松,笑著點點頭,望向他的眼神滿是濃得化不開的依戀。 大東看得分明,心中亦是一片甜軟:等下吃完,F(xiàn)aye想不想周圍轉(zhuǎn)轉(zhuǎn),權(quán)當(dāng)消食? 好呀!能和大東多待一會兒,葉斐自是萬分樂意。 出門略一走走,便到了廟街。 Faye你知唔知這里為什么叫作廟街呀? 我知呀,因為這里有座天后古廟,說是清朝的時候就有了。這還是當(dāng)年耀揚(yáng)告訴她的葉斐心中輕嘆。 是啊。都說兩廣地界,天后廟求神問卜是最靈的。大東說著,指向旁邊一棟老舊唐樓,我有個看風(fēng)水的老死(1)就住這里。Faye想不想上去玩下? 葉斐聞言好奇,點頭笑道:東哥你真是厲害,什么人都認(rèn)得。 出來行,自然識得三教九流嘍。大東領(lǐng)她從一條不起眼的樓梯上去,只見二樓一扇斑駁的鐵柵門邊,一張泛黃的毛筆招貼,上書文遠(yuǎn)軒,命理事務(wù)所,最下面一行水筆小字,寫著English Speaking。 大東按了電鈴,只聽里面?zhèn)鱽硪宦晛砝?,片刻門便開了。 東仔,你來啦!開門的是一個穿老頭衫、花短褲的中年大叔,煙熏嗓音,小眉小眼,看著卻也和善,快進(jìn)來!我開了冷氣,不要放熱風(fēng)進(jìn)來,浪費電哦。 點呀,文伯,最近生意不好么?只聽大東故意用調(diào)侃的聲音道,電費幾雞嘢(2)仲要計,聽著好凄涼哦! 你這衰仔,不盼我點好的么?文伯笑著瞪他一眼,從大概5平米左右的客廳墻邊拽出兩把折疊椅支好。葉斐瞧他走路動作,一跛一跛的。 坐、坐。怎么今日得閑來探我? 自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了。大東一邊笑著一邊轉(zhuǎn)向旁邊的葉斐,介紹道,這位是Faye,我朋友。這位是文伯,易學(xué)大師,十幾年前給港督家看過風(fēng)水的。 您好,幸會幸會。葉斐聞言驚詫。這位大叔瞧著與果欄的小販根本沒有區(qū)別,與她看過的文化書籍里仙風(fēng)道骨的奇士怎么也不沾邊。而這間屋子更是逼仄雜亂,桌角放著一盤燒剩一半的蚊香,煙灰缸上疊著吃剩的外賣盒。 惟有墻上掛了一副龍飛鳳舞的書法,有些意韻,寫道 存心邪僻,任爾燒香無點益。 扶身正大,見吾不拜又何妨。 乜大師呀?只見文伯連連擺手,撇嘴道,電費都要算著用的窮酸術(shù)士罷了。 大東聞言只是笑。他還記得,當(dāng)年文伯于缽蘭街招妓,偶然卷入斗毆,得他相助逃跑,如此結(jié)緣。那時文伯告訴大東,若想出位,身上必得紋六條龍,一條不能多、一條不能少。倘若扛得住,便有江湖問鼎的資格。那時大東才17歲,一門心思,就是要在黑道上出人頭地。胳膊、大腿、腰側(cè)各盤兩條不開眼的青龍,如此大的面積,斷斷續(xù)續(xù)足紋了一年才完成。然而龍成之時,問鼎沒有,他反而被女友當(dāng)娜陷害入獄了。 可能是自己扛不動吧。大東后來這樣想。 出獄后,偶然一次再遇文伯,對方腳也被人打跛了。大東聽聞,學(xué)易之人,常有五弊三缺。鰥寡孤獨殘,如此年逾不惑的文伯便全占了。文伯自言,是早年與人改命過多,累及自身。自此半退半隱,雖仍以看風(fēng)水過活,所賺但求夠生活便罷了。 行啦!我知你來找我做什么。文伯自己也笑了一會兒,方才轉(zhuǎn)向葉斐溫聲道,姑娘,看你心情不靚喔。做人最緊要就是開心啦。該放下的,還是要盡早放下。 葉斐聞言一悚,竟不知說什么好。 哎哎,你不要嚇到我朋友。大東忙笑著打斷道,我只是帶她來你這里玩玩新奇罷了。 朋友呀?嘖嘖,我仲想你小子踩著什么狗屎運(yùn),能交到咁樣索(3)過香港小姐的女朋友啦!文伯笑得頗有曖昧,轉(zhuǎn)向葉斐又道,這位meimei仔朋友想玩點什么,看相還是測字? 用玩這個字,似乎不大嚴(yán)肅啊 葉斐此時仍有些尷尬,便問道:什么是測字呀? 這個簡單,你先隨便寫兩個字,再告訴我你想知道哪方面的事就行了。說著,文伯從一旁雜亂的書架中,抽出一張紅字并一支水筆,事業(yè)呀,健康呀,姻緣呀,什么都可以。 隨便寫兩個字葉斐提筆躊躇,不自覺望向大東。 我知道她想寫什么字。大東沖她笑笑,示意她遞過筆來,隨即在紅字上寫下耀揚(yáng)二字。 按理,測字哪有代筆的?但文伯見葉斐愣愣地點點頭,便也了然了,手指輕拈幾下,吟道:與他相距僅咫尺,卻為尋他費心思。如此迷離不知數(shù),起身便是轉(zhuǎn)機(jī)時。言罷望向葉斐,沉聲道,姑娘,放不下的人就要背在自己身上。逝者已矣。你如此執(zhí)著,對你、對他,都不是好事。 對他不好?葉斐聞言一愣,忙忙問道,為什么會對他不好? 文伯此時再看葉斐,眼中不免有幾分欣賞大多人第一時間要問的,都是對自己如何不好:人各有命。命盡應(yīng)去,逡巡彌留,可不是害人害己么? 葉斐聞此,仍是懵然。倒是大東聽出幾分門道來,背脊生寒,于是開口:文伯的意思,是要她為那人做點什么,那人和她自己才能同時解脫,對么? 正解。說著,文伯起身跛行幾步,從柜子最上層取下一部經(jīng)書,雙手遞于葉斐,姑娘,咱們今天能相識,就是緣分。我這里有本經(jīng)書,送與你結(jié)緣。說著,文伯翻到經(jīng)書后部分,指著一行字,又道,這一行是圣號。你若真想為心中那位放不下的故人做點事,你便在家中尋一潔凈處,對著這經(jīng)書誦念圣號。三七二十一天內(nèi),念滿十萬次。之后將經(jīng)書送來給我,我替你供去普濟(jì)禪院。如此就功德圓滿了。 葉斐腦中仍是一片茫然,她下意識地望向大東,見大東點點頭,她便心定許多,終是接了過來:謝謝您只是心中仍有疑惑,這樣對我那故人便是好的,是么? 文伯點頭,煙熏嗓子此時更顯沙?。簾o緣不聚,無債不來。緣滅人散,債了兩寬。姑娘,聽我一句勸,該放下的一定要放下。 又是這句話葉斐又聞此言,莫名的,忽然覺得心境放松了下來。過往三年間所有的歡欣與不幸,似乎都能于此得到一個合理解釋。 辭了文伯出門,大東叫葉斐稍等自己一下,轉(zhuǎn)回客廳對文伯壓低聲音道:今天多謝了。等下我再親來奉上供養(yǎng)。 客氣什么?我還怕你跑了么。說著,文伯關(guān)了空調(diào),從桌上拿起蒲扇搖起來,這美國人的習(xí)慣就是不好。你要勸那姑娘少吹冷氣。 大東聞言,愣了一下。他今天帶葉斐前來,的確是一時興起,并無什么串通。只他相信文伯是正經(jīng)的社會油炸鬼,不用擔(dān)心隨機(jī)應(yīng)變。不過,自進(jìn)門來也沒提到葉斐是美國人這一說。文伯又提前開了空調(diào),難不成預(yù)著他們會來? 大東有時真不確定,這文伯到底是真半仙還是假半騙。 你自己想問什么呀?文伯語氣調(diào)侃,瞥了大東一眼。 大東此時心中很想問問自己與葉斐到底有無姻緣?只是話到嘴邊,還是頓住了:冇啊。我沒什么要問的。 這就對了。文伯見他欲言又止,反而笑了,知易者不占,善易者不卜。不問自有不問的好處。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別讓人家等你。 (1)老死:死黨,好朋友 (2)幾雞嘢:幾塊錢 (3)索:美麗、漂亮 作者bb: 這章的Faye和東哥似乎有點雙向暗戀的感覺了哎~姨母笑 那四句類似偈子的,是我隨便找了個測字網(wǎng)站輸進(jìn)去,竟然就顯示這個,也是滿有趣的~作者不敢妄談圣教,希望以上寫的無有得罪,合十合十